世博會之「看」,我看《鄭和1433》


時間:2010.02.27
地點:國家戲劇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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繼去年《歐蘭朵》之後,這是導演羅伯.威爾森(Robert Wilson)第二度在兩廳院「旗艦級」製作下與台灣藝術家合作的劇場作品。合作藝術家從京劇名伶魏海敏,變成台灣歌仔戲名伶唐美雲,和擅長將鼓樂結合劇場、內涵強調「道藝合一」的知名藝團「優人神鼓」。題材也從西方到東方,從英國人歐蘭朵變成中國人鄭和,全新編創,想來必不再有西洋為表東方為魂(或者相反)的杆格了吧?

不料扮演鄭和形象是一個人,發聲說話的又是另一個人。唐美雲有時是綜觀全局的說書人,有時代替鄭和發聲,有時是串場的秀場主持人,角色活潑多變,讓我們見識到一個資深歌仔戲藝人彈性十足轉換自然的戲路。而黃誌群扮演的鄭和則像一個美麗的偶人,優雅適切地崁在導演精美構圖之中。

從各方面看,鄭和都不能算中國傳統價值系統中的「正統」:他從小信伊斯蘭教,十歲變成太監,雖然代表黃帝風風光光出使西洋七次,但連自家族譜都不載入他;總之他是個變格。從三十少壯航海到六十眊耆,鄭和進出海疆多次,卻沒能成為東方的馬可波羅、當皇帝探索世界的耳目、為皇帝描述看不見的城市……。在他第六次受命返國時,赫然發現新皇帝對海外揚威興趣缺缺,三寶太監已失寵,隔十年才得以做最後一次航行,最後終於客死異鄉……。像這樣的人生實在有太豐富的題材可入戲,故事從鄭和第六次返國到第七次出使之間啟幕,也是很有張力的切入點。然當我事後翻閱一本台幣五百元、印刷精美的劇本時,突然發現紙上固然寫著一個故事,舞台上也有一個故事,兩者可以分開解讀……。

優人肅穆鼓奏先開場,唐美雲扮演的老人緩緩從左舞臺橫越右舞台,重複著同一句子。節奏分明的斷奏,類似戲曲的板眼,當一板一板越說越情切悲愴之際,如扭蛇般的薩克斯風,輕鬆帶俏的爵士樂,突然加入主奏–是打破慣性,還是破壞美感?恐怕見仁見智,總之是導演一以貫之的衝突美學。此後作曲兼薩克斯風演奏家迪奇.蘭德利(Dickie Landry)的爵士樂便取代沉靜肅穆的優鼓,成為上半場的主旋律。

鄭和長如卷軸的航海日誌中,導演特挑出非洲、越南、麻六甲精心描繪。異地風土、奇風異俗、文化衝擊,使誤讀變得理所當然,摺縫盡是藝術家想像力馳騁的空間。只見各種驚異耳目的畫面、意想不到的造型、巧妙變換的光區,不絕如縷意象紛呈。而葉錦添設計的服裝,以上半身倒三角形下半身正三角形在腰間合叩的基本線條,恰如其分顯出東方古典又華麗詭美的風情。於是觀眾如我,腦子也像裝了走馬燈一般,不聽話地自由漫想:如總以「正面律」出現的古埃及壁畫人物、百老匯音樂劇《獅子王》的大動物傀儡、爪哇的剪紙皮影戲、背著探照燈和雪橇鞋的日本忍者……,毫無理路地拼接。彷彿一個逛行世界博覽會的觀光客,為一幕幕奇觀嘆為觀止,直待到愉快又疲憊的中場休息。

我溯想1433年以前,倘若鄭和有機會在明成祖御前隆重報告他行旅的所見所聞,應也就像這樣的企圖,化身導演,在中國絲竹樂隊伴奏下,指揮印度的巨象、非洲的奇花、越南的銅帛……,用一幅接一幅外觀新奇、內涵衝突的動態風景,打動皇帝的心吧。

鄭和死後四百多年後,第一屆世界博覽會(World Exposition/World’s Fair)在倫敦發生(1851年),當時大英帝國還是世界首強。直到廿一世紀,世博會還像磁石般被各國大都爭取主辦,總吸引大量國際遊客瞻仰,並讓城市的國際聲望為之一振。

世博會的文物展覽特色,在於展出品搬離開了它孕生的母地、切斷和原社會的聯繫,橫移到異地,陳列外國人之前。參觀者看到的不是全貌,不是脈絡,而是每種文明的特色化部分。這種世博會式的景觀,是鄭和惟一可提供給未親身出國的皇帝的取代性體驗;也是羅伯.威爾森導演在舞台上,提供給期待跨文化交配媾出奇葩的觀賞者的一種取代性體驗。

按照偉大的博覽會邏輯,唐美雲的唱詞從後唐李煜的詩、中唐李白、杜甫,….唱到民國的程硯秋、胡適、宋澤萊的文句,不問來自,適合就用,也就不足為奇了。字幕偏偏盡責地打上出處和詩人名字,反引誘瞭解典故的觀眾們啟動聯想,做多餘無謂的解讀。

在文化脈絡錯亂之下,出身歌仔戲世家,學過南管、京劇,也演過電視劇、電影的歌仔戲資深小生唐美雲,反而展現出台灣野台戲演員彈性十足、揮灑自如的表演風格。她甚至可以穿卓別林式的男西裝,以歌仔戲腔唱爵士調,和迪奇.蘭德利合演綜藝秀,穿越古今,忽男忽女。

下半場似乎要走進鄭和的往事回憶錄,和殉道般的心情—雖然我們不明白他為何道而殉–畫面越來越慎重其事:牽著天上雲朵的漫步,光廉如雨的公主寢居,掛在枝頭的孤獨男人……等等,皆美不勝收。好事的網友甚至找來攝影家Robert Parke-Harrison 的作品畫面拿來比對。寬容來說,或許人類的夢境都有些類似,誰不希望你從他的夢境中讀到自己秘密的夢?對羅伯.威爾森來說,鄭和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從中看到了甚麼。

然有如上半場令我感到空虛的是導演對異文化的閱讀方式,下半場令我感到空虛的則是片片斷斷的情境,美則美矣,缺乏內在邏輯:失寵十年後鄭和因何重上征程?失信背義於陳祖義,罵幾聲壞皇帝就算拾回良心?三寶太監以何種方式愛女人,是屬靈的愛或屬慾的愛?所有設定都過於簡單,不堪深究,也難以與內心產生深刻對話。

據說完美是座看不見的城市,大汗聽完馬可波羅所有的描述後,瞭解到他腦海中浮現的一幅幅圖像,沒有語言可以描摹,也完全不能被召喚出來,是虛構與現實層層重疊構成的幻影。《鄭和1433》也可能是羅伯.威爾森閱讀中國以後出現的一片幻影。只是這種閱讀,像是世博會式的瀏覽;傳達給我們的,像是在自己家裡當起觀光客般奇異的悵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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