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眼睛跨劇團「現代劇場大補帖」

文字: 于善祿
網站: LULUSHARP

時間:2011年4月29日,週五19:30
地點:牿嶺街小劇場
演出:黑眼睛跨劇團「現代劇場大補帖」

【關於《冒犯觀眾的5種方法》】

與其說是冒犯,但我卻覺得好像被取悅得較多一點。

當年還在當大學生的時候,就曾經在學校圖書館的書架上翻閱過《冒犯觀眾》原劇本的英譯本,一下子就被裡頭的文字與台 詞所吸引,連書都沒借出圖書館,就站在書架與書架的走道之間,一口氣將該劇本讀完,時而嘴裡還唸唸有詞,將那些「冒犯觀眾」的語句讀出聲來,頓時覺得任督 二脈全然暢通,腦中幻想著:希望哪天也能夠在台灣的劇場界看到類似的演出。

將近二十年過去了,在我的看戲經驗當中,似乎還沒有看過(也許有,但我沒看到),直到今晚在牿嶺街小劇場。

不過,我似乎沒有「遵守」被冒犯的規則:這一、兩年,我的身體應該是越來越無法適應坐在地板上看演出了,背沒得靠, 腳得盤著,坐不了幾分鐘,腰痠腿麻,頸硬椎痛,精神難以集中;所以我請劇組人員幫我安排了個可以靠背的位子,他們因此還幫我找了一張塑膠椅,我環視看了 看,大約有四、五位觀眾和我有類似的需求。

吊詭地說,我被服務了,而非被冒犯了,這是否是兩難?在設定中,我應該被冒犯,我想要被冒犯,但偏偏我的身體不幫 忙,劇組人員也出於體貼觀眾的考量(再加上我又是他們現在的班導師),這個冒犯觀眾情境的純粹性就被我的身體打破了,我真是罪孽深重,或許我的中年身體已 經不再適合進入年輕的前衛空間!唉!

因此我基本上,沒有在被表演「冒犯」的物理情境空間所包圍,我比較像個旁觀者,我沒有拿到可以揉成紙球的白報紙,和 演員互扔,我沒有聞到令人饑腸更轆轆的沖泡碗麵的香氣,我沒有機會近距離地凝視賴澔哲的大屁股和吳芮甄的大眼睛,我沒有被拍到「大補帖」的合照當中,因為 被李少榆巨大的身軀擋住了。沒關係,我想這些「沒有」應該就可以當做我被冒犯了。呵!

的確很矛盾,「被冒犯」還「呵」。在很長的一段歷史時間裡,觀眾到劇場欣賞演出是以娛樂為目的的,或至少是安逸地坐 在觀眾席裡暗暗地偷窺場上發生的一切。1965年23歲的Peter Handke火大了,憑什麼觀眾這麼的老大爺?他要激怒觀眾、冒犯觀眾、叫醒觀眾、謾罵觀眾、揪出觀眾,使觀眾成為劇場的主題與焦點,打破所有的劇場典範 與規律,在那個充滿革命熱血與反叛情感的六○年代,不正是一劑召喚觀眾自主意識的強心針?

只是,四十六年過去了,一、兩個世代的情感結構也產生了極大的變化,在消費時代與網路狂潮的洗禮之下,人們更安於逸 樂了(有更多人更洋洋自得地說:「我們在安逸的時代中成長,能批判的事物不多……」,真是這樣嗎?),連今晚的「冒犯」表演、演員的表現當中,都多了幾許 「取悅」觀眾的質素(連幫腔的樁腳觀眾楊智淳都是如此),像是那些故意想要冒犯的捉狹表演(方法之二),那些有點內部笑話的表演「打槍聲」(方法之三), 那些故做正經的「作法」(方法之五)等等。我只能說:在劇場裡頭被激怒,甚至導致觀眾與演員打罵,或觀眾與觀眾打罵的年代,似乎已經離我們越來越遠!

【關於《美麗2011》】

我最期待的那兩個經典畫面果然又重現了:膝蓋微彎、雙手舉高舉直,以及不斷地往嘴巴裡塞饅頭。對我而言,它們幾乎可 以說是過去十年中,小劇場裡最令人印象深刻的畫面之一,正如同導演阿忠(鄭志忠)在《阿女:白色瑪格麗特》(田啟元導演,臨界點劇象錄,1994年,天母 誠品,「人間劇展」)裡,被鐵鍊圈住頸項、披頭散髮、雙手撐地、拖引爬行的另類身體風景,我認為那是1990年代台灣小劇場最為經典的畫面之一。

從《阿女:白色瑪格麗特》到《美麗2011》,阿忠走過了台灣小劇場十七年(當然,他的劇場經驗絕對不只這十七 年),從演員到導演,或者在演員與導演之間遊走,有一個東西一直沒變、而現在的演員極度缺乏的(至少在今晚的其它兩齣戲的演員都缺乏的),就是身體與表演 的純粹性,沒有潦草,也不花枝招展,不炫技奪目。

連今晚的演出在內,《美麗》我已經看過三個版本了,這次找來首演版的兩位演員:胡堂智和楊禮榕,他們兩位的表演詮 釋,也是我對《美麗》這個作品最主要的印象元素,我已經忘了第二次是誰和誰演的了,我甚至也還無法想像林人中與黃思農所即將主演的2012版。

沒有語言,只有偶爾慈眉善目的傻笑;從表演行動中可以辨認出來的是,他們在諧擬著「國王的新衣」和扮一點家家酒,他 們在互換角色,他們在追逐玩耍,都是光頭的造型,穿著白色的衣褲,盡量保持中性。

一開始持續地舉手和結尾不斷地塞饅頭,觀眾從一開始地竊笑,到驚呼,到不笑,甚至開始替演員感到難受,演員都汗流浹 背與全身顫抖了,甚至都哽住咽喉欲吐了,但仍持續「舉」和「塞」,無止無盡地重複、持續,整個表演行動就像是一種儀式,觀眾的所有目光焦點幾乎都在兩位演 員身上,其身體所展現出的純粹與殘酷,力量大到令人摒氣凝神。

觀眾的眼睛是雪亮的,這齣戲所給的掌聲最熱烈、也最發自內心與純粹。

【關於《禿頭女高音的台北時間》】

主創者大概覺得只有玩弄尤涅斯柯式的無意義語言還不夠,這齣多了些裝置與色彩:觀眾席和表演區都打橫了,觀眾和演員 的距離很近,舞台多了一道透光的壓克力牆,牆上貼滿了許多城市風景的透明膠片,只剩一個空格,可以隨著場景的變化而換貼不同的年份膠片(1949和 2011,其實1949對我而言,更容易直接聯想到台灣海峽兩岸開始分治的年份,不過在這齣戲裡,它代表的是Ionesco當初發表《禿頭女高音》的年 份),演員的穿著打扮也因為劇情的需要而更為入時與中產階級了。原本屬於原劇本的重要台詞與對話,基本上都保留住了,像是史密斯夫婦(許培根、梁皓嵐飾) 假裝不熟識而不斷地確認彼此經驗的細節,招待初識不熟的馬丁夫婦(胡祐銘、陳雅柔飾),門鈴聲不一定代表門外有人,消防隊長(吳柏甫飾)說寓言故事等;而 屬於2011年的當代詮釋,基本上就是在Ionesco原設的語言荒謬邏輯上,添入名字的玩笑、名與實之辨、同音異義字、雙關語、無厘頭搶答遊戲等;台詞 與動作都經過高度精密的設計,連女僕瑪莉(賴玟君飾)的外勞腔英語都是。演出以博取觀眾笑聲為主要目的,也的確達到了不錯的效果。我只是不太懂,為什麼導 演會在節目單裡頭說:「尤涅斯柯有沒有可能預測到在《禿頭女高音》劇本完成後的一世紀……」(頁44),明明就只有一甲子左右啊,難不成這也是導演刻意耍 的關於時間的荒謬冷笑話?我在這次的看戲筆記裡,不斷地提到時間與年份,因為在後現代的情境裡,時間與歷史已經被揚棄了,人們不再在意時間感與歷史感,反 正人和世界與歷史之間的關係是懸浮騰空的,反正只要好好膜拜三位網路之神就可以了:google、youtube、wikipedia,現在我常常得在課 堂上面對這批九○後的年輕人,總覺夏蟲不可語冰,他們大概也總覺我食古不化,不與「時」俱進吧(不是沒有「時間」、不尊重歷史了嗎?),真的很難,現在的 教學。不過當年的Ionesco是從學習者(而不是教學者)的角度發現事實的荒謬性,從而寫下這個荒謬劇本的開山之作,影響深遠。喔!不分段的文字有點不 好讀是嗎?那麼你先問問貝克特吧,《等待果陀》裡的Lucky不也是這麼說話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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