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興是一種情色?

 

(圖版:許斌攝影,「暗中有戲工作坊VII結業呈現」劇照。)

文字: 薛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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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情色作用的原則在於破壞參與者在正常生活中的封閉結構。」

--喬治 • 巴代伊《情色論》

不是在今年六月的「暗中有戲工作坊」【1】,而是在兩年前暗中有戲工作坊VII結業呈現2,同樣是視障舞者李新寶與幾位明眼舞者者共構的身體現場,以「即興」為方法,「觸覺」越位視覺,一開始蒙著眼的明眼舞者,既有的發動方式受到取消,因而搖搖晃晃地步入不確定感的關係世界,親暱或背離,退卻或冒進,恐懼或謹慎,都經由視覺取消的身體的不確定感而放大,尤其是該回工作坊講師暨舞者,盧崇瑋與李新寶的關係即興,讓我的腦海浮現「情色」兩個字。

那既是不確定的,也是不安定的,他們兩人要做的不是把空間圈劃下來,只慾望著製造隨著觸摸而不停變動範圍的邊界,是這些邊界不斷素描著空間的尺寸、形狀,甚至是溫度,但沒過幾秒鐘,原本素描的無形空間又被塗掉重畫,像是經歷一場又一場徒勞無功的戰役,觀眾是在明亮中窺看舞者即興的暗黑片刻,對舞者來說卻可能相反,是在黑暗裡緩慢地找尋光的縫隙,甚至是在黑暗裡,逐漸確認自己身處的就是在一處無光的所在。

2013年,講師暨舞者之一的盧崇瑋反身紀錄工作坊,提到:「工作坊可歸納為兩個階段:1、如何卸除明人源自依賴視覺的焦慮而生成的身體規範與模仿慣性,並近乎無中生有地去尋找潛藏於身體內部的主動性。2、透過接觸、即興等練習,引導身體開始處理與另一人(或物或群體或觀念)相互進出時堆疊擠壓出來的各種『關係』」【3】。也回顧了工作坊一開始的疏離,及其帶來的前進的可能:
「起初我和新寶一同排練的時候,兩個陌生人的互動,怎麼都不成立。這樣的疏離(也可以說是困境),讓我對新寶產生新的欲求。新寶對拿捏方向和探索空間,直接、無畏、不回避,當我們以碰觸作為動態起點,像是和新寶一起畫出這個空間中所有的切割線和面,新寶憑藉著我的皮膚肌理傳遞出來的訊息連結回到自己的身體,而後反射與反應,與我一同建築、進出是現實也是想像中的場域。有時新寶(有些視障者也有如此特性)會出現一種來自對視力受阻的反作用力所形成的猛撞,與他對話的人則因此一震盪開始反身思考:這股力量將何以被我承接和反饋。」

皮膚肌理的訊息傳遞與連結,猛撞及震盪,為承接和反饋的力量迴旋帶來又細微又爆裂的作用力與反作用力,它也可能是鄭志忠和姚立群在一場「身體的異質性」座談【4】所提到的表演的「雜質」,朝渾沌、模糊不明而去,是身體在混亂之中如何落下的處境。姚立群在那場座談的段話也引人玩味:「盲人沒辦法用視覺記憶,他用聽覺或身體的碰觸去記憶表演所需的動作。表演常需要歸零,跟盲人不能只講一次,要一講再講,理解每個動作相當慢,這個『慢』也代表一定深度,代表他已經記下來了。」 或者回到更早,王墨林一篇關於盲人劇場的訪談,他說盲人:「他們即使碰到什麼東西,那個東西對他們而言,也是一閃而過,不像我們通過視覺可以看到東西是具體存在於那裡的。」【5】語言在排練或工作坊,那視覺無法辨識之處,與聽覺、觸覺無意之間構成的權力關係,以及語言做為明眼舞者與視障舞者之間的溝通橋樑,究竟如何連接兩造,而其通過每一次的即興,是否都產生不一樣的質性、語言的進退位置?這些都讓「暗中有戲」乃至盲人劇場,呢喃著更多亟待聆聽的聲音。

「視覺」的問題,不僅在相關文件洩漏諸多可再探尋的線索,現場的觀者「我」也很直接的感受到。那時,我看著場上的即興,那種不安全的,看不見盡頭的身體接觸而製造的混沌狀態,好似把舞者的內在更強烈地激發了出來,舞者彷彿在無盡的幽暗中尋找愛,尋找自身的慾望何在,過程卻是跌跌撞撞。但通過這一連串無止盡的摩擦、接觸,有把無名火被點燃了,像是一個人走在明明知道很絕望的路上,仍不斷向前步行,既疲累,又抱著最後一絲希望。或就是在這極度絕望與一絲希望相互渴需、摩擦之間,情色找到了它租貸的臨時居所。
而在場下,我感覺我不只是「看」著他們,我的「看」彷彿在當下向前伸到不能再向前的距離,我感覺,我的視覺觸摸到了他們。這是很拙劣的形容,我也很難清楚描述,但場上的情色吸引了我,而那也不是所謂的獵奇、偷窺、十八禁,不是這種平常會被拿來解釋情色的詞彙;我感覺到的,是一股趨死,把自己(的意識)脫得赤裸的拉力。

《情色論》中,巴代伊在區分肉體情色、心的情色、神聖情色這三種情色時,有一段敘述:「……赤裸狀態是溝通的狀態,顯示出個人超脫自我侷限、追尋生命連貫的可能性。身體透過那些給人猥褻感覺的秘密管道向連貫的狀態開放。猥褻意味著原先慣於擁有自我、擁有持續明確個體的狀態被打亂後,所引起的侷促不安。相反地,在你我新一波交融的器官嬉戲中,自我喪失了,就如同一波波潮起潮落的海浪相互穿刺、迷失在彼此中。此一自我的喪失徹底到在赤裸狀態中--赤裸狀態是迷失自我的前兆、表徵--大多數人會尋求遮掩,尤其是當緊接著赤裸狀態而來的是徹底瓦解自我的情色纏綿。」

對巴代伊來說,是死亡扯斷我們對生命的頑固,死亡是最大的暴力,也是最能勾起我們活的慾望的力量。他說,「情色就是人類意識中,質疑自己生命的部份。」我覺得我在那次的觀看經驗,正趨近巴代伊在此所論的情色,那次的觀看經驗稍縱即逝,以後也不曾再,它既使我戰慄,也使我因不再重返而感到空虛。

「明眼人因為看得見,就掌控了動作的起落點,決定了行動的時間性,跟著決定了空間感,完全是用視覺在做決定,因此就少了一種sense,正是所謂的身體的第六感。所謂身體第六感,是說身障者和做出來的動作之間,有一種幽微的相互反應,比如說盲人在舞台上要發展出動作和空間的關係,就要靠一種觸覺,通過對飄移在空氣中的觸摸,才能構成身體/行動的空間性,在黑暗中觸摸,漸漸形成一種動作,而這些動作就是在一種表演的美學狀態下變得有意義。」【6】王墨林於訪談這樣說。(永遠都在尋求的)飄移、不確定的表演狀態亦是「即興是一種情色」的基本前提,它把人拋到秩序之外,大至所有既定的主流價值觀,小至兩個人之間的來往關係。是在這個基礎上,令人體認到我們身處的世界,不是由人造光源二十四小時照亮的城鎮,而是一條看不見盡頭的,人在無光害夜晚中踽踽獨行的長路。也是在這個時候,「他人」之於自身的活,那麼富有意義,不僅是建設的,也(必須)是破壞的。

註釋:
1、全名「第六種官能表演藝術深耕計畫:暗中有戲工作坊」,身體氣象館主辦,姚立群擔任計畫主持人。「暗中有戲」的脈絡可回溯至1998年成立的新寶島視障者藝團,我在拙作〈身心障礙者的劇場──個人觀看經驗的回顧與省思〉(《現代美術》160期,台北市立美術館出版,2013年8月),已簡略回顧從新寶島到身體氣象館的三個時期,包括「陳國平團長的編導時期處於第一階段(1998-2000,當時的藝術總監為王婉容),話劇與盲人特有的語言幽默是那時的特徵,再來就是王墨林擔任藝術總監時期(2000-2005),這一時期『觸覺』、『存在』(透過盲人表徵人與社會及國家的處境互映)約略成為盲人者劇場的主要表述。」
主要的交叉點是在2005、2006年,一方面隨著身體氣象館承接牯嶺街小劇場經營權,王墨林任新寶島視障者藝團藝術總監時期創辦的,以身心障礙者為表演主體的「第六種官能表演藝術祭」一併轉移場域;另一方面,新寶島視障者藝團團長陳國平於2006年心肌梗塞離世,也使新寶島漸次沉寂。2009年姚立群從王墨林手中接任館長,盲人劇場的發展也轉由姚立群主事,基本上仍維持「觸覺」主體的盲人劇場身體美學,姚亦漸漸將盲人劇場的演出與工作坊分開,通過其導演作品《雨1》及《雨2》、以及逐年辦理的暗中有戲工作坊分端開展。

2、兩次工作坊結業呈現的展演資料為:
(1)暗中有戲工作坊VII結業呈現,牯嶺街小劇場一樓實驗劇場,2013年6月26日。
(2)暗中有戲工作坊Ⅸ結業呈現,牯嶺街小劇場三樓排練場,2015年6月24日。

3、文題〈關係的生成──「暗中有戲工作坊VII」心得〉,首發於盧崇瑋臉書,後收錄於柳春春劇社《美麗2013》場刊。

4、柳春春劇社主辦,2013年9月7日,與談人包括姚立群、鄭志忠、溫吉興、王瑋廉。座談內容收錄於柳春春劇社《美麗2013》場刊。

5、參見〈專題訪問:王墨林論盲人劇場〉,許瑞芳、王婉容、于善祿、吳幸蓉訪問,《劇場事》第六期,台南人劇團出版,2008年12月。

6、同註4。

※刊於表演藝術評論台2015.08.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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