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人間,聆聽疼痛《返鄉的進擊-台西村的故事》

文字: 薛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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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南風-證言劇場》、《女媧變身》到這一次為期兩天的《返鄉的進擊》,綜觀差事劇團這兩年的民眾劇場/文藝實踐,美濃及台西是無可抹滅的地理記號,畢竟,《女媧變身》的原型是從去年差事在美濃發展的《回到里山》文化行動(受邀參與日本越後妻有大地藝術祭)而來的。是故,《返鄉》為諸種展演衍異而來的產物,除了前述,至少還要包括許震唐與鍾聖雄合著的《南風》攝影集(2013,衛城出版)、台中科博館《南風攝影展:台西村的故事》(2014/12/26-2015/06/14)(證言劇場首演)、《當南風吹起-證言.劇場影像展》(2015/03/19-03/25,寶藏巖)──於後者的展期之間,還有前進台塑總部製造了一件行動展(2015/03/20)。


這些非《返鄉》內容物的展演,猶如製造元件一般的存在,也在外圈構成了我們如何觀看《返鄉》的一種方式,《回到里山》勾連的美濃反水庫運動,亦一昔一今地與受石化工業污染的台西形成對照。「環境」是兩者共同的母題。鍾喬不斷藉「PM2.5」做為書寫的公共符號,與他自述《人間》時期報導西海岸的記憶,結構為一種公與私、跨代際的話語。


這些頻繁發生,彼此相似的活動,再度把民眾劇場帶回與民間政治抗爭何以、可否互相關連的路上。推想,這也是為何鍾喬言必稱這類實踐為文化行動的原因之一。從二十多年來,民眾劇場一路被質變為社區劇場、應用劇場的整體變化來看,內裡,鍾喬也在(必須)重新面對這段(第三世界路線的)民眾劇場受苦的發展史;外層,它們的確復甦了民眾劇場與社會空間之間曾經有過的密合度。而顯然,台西要比美濃更有差事介入的空間,美濃的草根組織發展堅韌,從政治抗爭到文化創造,從農業到社區都洋溢著蓬勃之氣,對照於台西,正好說明了台灣社會發展三十年來,國家仍舊是以金權、排除、賤斥的意識型態,不分政黨地延續政治治理。


更恐怖的是,國家與財團攜手,無視於石化工業汙染對人體的侵害,不是要你生,而是要你死。無怪乎開場的大開劇團《大家船──空汙退散》傀儡遊街劇,成員們要舉著骷髏、魔鬼、顏面變形的面具、大偶,而且要在場者戴上發放的口罩。死亡的臉不是那些骷髏和魔鬼,被骷髏和魔鬼凝視的我們才是。
遊街劇引著自不同地方而來的人們,遊過台西村一隅,向對望大煙囪的河堤平台走,一齣民眾與金權抗衡的短劇在那上演,接著是暗黑觀光的片刻,成員們吆喝人們與骷髏、魔鬼合照,方位是設定過的,背景即台西村民隔濁水溪相望的398根大煙囪,那是最強烈,具體無比的壓迫景觀。


驅邪,祈福,儀式性。大抵是以高蹺小丑(總混跡於非主流劇場,近年創組野草叢劇社的朱正明)及傀儡遊街劇揭開序幕的意蘊。接著,許震唐《南風》返鄉攝影展、台西村民《南風-證言劇場》、老厝帳篷交流會、林生祥音樂會、壓軸的差事劇團《女媧變身》台西版,濱海小村平淡的兩日,忽然間迎來一場節慶,暗黑的節慶。


這場暗黑節慶,行動的時間元素漫漶著台灣八、九零年代的社會與文化符號;無論是鍾喬的重返《人間》說、遊街劇的源頭可回推至美國麵包傀儡劇場1994年來台舉辦工作坊的那一年(而且麵包傀儡在當時是被賦予懷有社會主義思想的)、證言劇場與報告劇的相關性(1986年,王墨林於報刊引介石飛仁《恕吼吧,花岡!》報告劇來台演出時,即寫道:所謂「報告劇」,也是一種「證言劇場」)、美濃音樂人林生祥(演唱為後勁反五輕等運動譜寫的新曲)的出場等。所以,返鄉並非戶籍上的返回,反而象徵某種文化鄉愁、精神原鄉之回歸,以及災土的代稱。
改裝環境運動研究者何明修的說法,環境終究先屬地方性;核災時沒住在福島的人,很難切身體會福島人的切膚之痛,在台西也是。因而,《返鄉》延展了台西環境問題的地方性,創造了一個聆聽疼痛的場所--台西村民的證言劇場就是痛感的源頭,那些或直接或隱喻的陳述都像是疼痛的索引,村民的語言個個直接有力,是疼痛創造了這些語言。疼痛的私密性通過村民的證言,攝影展、遊街劇、音樂會的匯流,架構瘦身的《女媧變身》,再到村落的日常景象,種種形式不一、未必皆是說話的語言堆疊出《返鄉》內圈,被觀看的方式,令疼痛變得公共,而不只停留在「讓村民發聲」的浮泛自感(於社群媒體、自媒體發達的現在,要發聲實在太過容易,要問的除了「誰來發聲」,是什麼樣的「聲」、如何被聆聽,也很重要,)。身體藉此創造一種文化-社會行動的敘事性,反制社會的控制、文明的債與償。


可是,我仍然不滿足鍾喬的重返《人間》說及文化行動說。當鍾喬寫,進入台西,召喚出他鹿港反杜邦及《人間》時期報導西海岸的記憶,這說法像是一個謎團。因我以為,長年進入各社區、社群,帶領民眾劇場工作坊的鍾喬,理想上是始終抱持人間精神的,意即,人間一直都在,何須重返?回溯《回到里山》,鍾喬同樣命名其為文化行動,這個說法反而指出一個缺口--無論哪一說,面對台灣民眾劇場-社區劇場-應用劇場(非線性的演化)的語境變異,枝節依然模糊。如果說文化行動更強求議題性,那麼,這樣的區分不是反而更正中社區劇場/應用劇場下懷?使後者有免於社會性、遠離議題的合理位置?
再者,差事從2014年受科博館之邀進入台西引入證言劇場到今年的《返鄉》,似已與台西命運交織,若再把《回到里山》的美濃也加進來,鍾喬是要藉此創造新一波的民眾劇場/文化連線嗎?尤其在美濃與台西草根力量相差甚遠的現實情境下,將帶來差異的行動倫理、文化生產課題,這一點藏在進擊的名義底下,卻更不輕易被實踐及描述。

※刊於「表演藝術評論台」2016.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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