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劇評

作者:莫兆忠(澳門劇場編導)
站台:chong+neng = 忠+寧

劇 場是一個聚眾的空間,更理想的劇場是戲演完了,它的空間仍在擴展,到觀眾的思緒中,到大眾的議論裡,甚至引發公眾對社會議題的探討,這樣的劇場才可回歸到 它的本質。澳門劇場演出這一兩年可算比早幾年熱鬧,然而,莫說引起公眾議論,戲演完後,連短短的觀後感都十分罕見。這關係到整個劇場文化和整體藝術教育的 問題。

看戲寫字
香港戲劇團體前進進戲劇工作坊的網上刊物《牛棚劇訊》出版一周年,劇團的負責人陳炳釗寫了一篇小 結,當中他提到「劇訊雖然是配合牛棚劇季的劇目而誕生,是前進進與觀眾接觸的一道橋樑,但我們從一開始便相信,它不應是一種宣傳工具。今天的劇壇,宣傳手 法已是無所不用其極,充斥著崇拜、引誘、欺騙的意識,宣傳資訊的膨脹發達反而變成了議論空間的萎縮不振。所以,牛棚劇訊一直很小心地把關,不讓自己變成自 說自話,催谷票房的機器。」回看澳門現時的演藝文章似乎比以前多,尤其在藝術節、音樂節或文化中心有大型演出的時期;然而,那些文章都是以宣傳性質的居 多,至於是否有「崇拜、引誘、欺騙的意識」,則由讀者自己判斷好了;不作「催谷票房的機器」,那麼劇訊要刊登些什麼?陳說:「一般劇團只關心演出前的推介 和曝光,牛棚劇訊則希望做到兼顧事前導賞和事後評議之間的平衡,關注的是由演出和活動所牽引出的探索,大於演出的成敗得失。」這一段,一方面看到牛棚劇訊 對推動劇場藝術上的承擔,另一方面也刺中了本澳劇場文化的要害。

嚴格來說,一個演出,如果只有演出前的新聞稿和推介文章,而沒有觀後感或 評論,這個演出可說仍未完成。劇評的缺席,一方面表示演出的素質、題材或表演形式上缺乏可論之處,另一方面也關係到演出團體對觀眾回應的渴求程度。澳門這 兩年的演出很多,可是除了個別團體會舉辦些觀後感徵集外,其他的藝團對劇評重視的不多,也許是因為「人手不足」或「資助不足」的問題,但即使資源相對充 足,演出量屬全澳之首的澳門文化中心,似乎也不打算擔起鼓勵劇場導賞和評論的責任。

觀眾的舞台
關係到刊物的獨立 性,由官方機構或個別演出團體去出版劇場刊物,未必是推動本地劇評的最佳方案,因為刊物很容易變成(或被看成)宣傳品,未必能起到評論、監察和發掘議題的 弁遄A有時看見一些官辦藝術節目,在外地特邀專家學者來澳作客寫評論,然後寫些「這是我看過的澳門作品中最好……」之類的評語,除了質疑那專家看 過多少澳門作品外,還覺得有誤導一般讀者之嫌。澳門演藝評論不是欠缺空間,而是缺人。尤其澳門日報增設演藝版後,看來十分渴求寫演藝文章的人。

官 辦演藝活動,其豐厚資源不應只用來買好評,像文化中心或藝術節,每年為市民提供大量專業和多元化的演藝節目,卻一直沒有為市民提供一份專業和多元化的導賞 手冊,讓觀眾多了解演出的類型和特點,演出前的大師班和工作坊的確讓演藝愛好者獲益不淺,但不希望表演的觀眾呢?他們卻始終被置於沉默和被動的位置。觀眾 其實也很需要「舞台」,除了問卷中那幾條循例的問題外,他們也酗揭雩颩n說,不過,他們沒有學習「去說」的機會。就像一個演員需要上表演課一樣,觀眾也需 要上欣賞課;在藝術教育仍停留在「應該提倡」的階段,澳門觀眾的藝術欣賞能力,已習慣被社會的尼Q主義壓縮,他們對不同類型藝術的欣賞能力,不能與現時在 劇院中上演的成正比,常常用同一把尺來量度各式各樣的演出。文化中心這兩舉辦了很多不同的表演工作坊,給演藝愛好者更多元的學習機會,但劇場欣賞和批評一 項仍然從缺。

劇場的欣賞課不好搞,因為它不像電影可隨時重看,它必須配合現場的演出,看錄像當然也可以,但畢竟有違劇場的直觀性特質。民 間藝團在單項活動資助的情況下,根本不會有能力辦好一個劇場欣賞課;在這情況下,澳門現時最有能力辦好劇場欣賞課的,似乎就是文化中心,一來它有資源,二 來它有源源不絕的演出,三來是它的演出十分多元化,對有志寫劇評的人來說,沒有比文化中心更好的「學習環境」,只是這裡仍然沒有足夠的「課堂」而已。

評論的公共性
「多 元文化」與「批判思考」在公民社會的建構中,是兩個不可缺少的條件。劇場本來就是一個公共空間,只是當劇場被「文明」地移進堂皇的建築物裡,觀眾被分割在 高台之下,場館燈暗下來,劇場的「公共性」便唯有落在演後的座談,或延伸到場外的討論上;當然,很多民眾劇場會安排觀眾的在場參與,但畢竟不是所有演出都 有這個條件。文化中心的演出大都設有「演後座談」,但這種即時的回應,始終欠缺了讓一般觀眾消化和獨立思考的空間,往往變成圈內人的「術語交流」;所以, 評論不但是藝術家或藝團的養份,評論的活躍與深化,可以更效地彰顯劇場本身的公共性。

美國社會學家Shrum就指出作為文化中介人角色的 評論人,當他們與藝術家的距離愈近,與觀眾的距離就愈遠,作品與觀眾的溝通就會愈困難。回到澳門的劇場生態上,民間團體由於種種主客因素,演出的觀眾都以 一些固有的社群為主,無可避免地,大部份都是與藝術家距離很近的人,在報章上寫觀後感的大部份是圈中人,正是「生仔又係吽A打仔又係吽v,純粹的觀察者很 少,縱使劇場文章的數量有增無減,澳門劇場界的「小圈子」印象卻難以因多元的公眾討論而簡獢F相反,每年容納觀眾數量最多、來自最多元的演藝節目,都是由 政府部門主辦的音樂節、藝術節或文化中心節目,作為公共文化資源的運用,它與市場導向的商業管理模式最大的分別在於,它有不可推卸的文化使命,不可以只考 慮「現時有多少人需要」,而需要意識到「社會文化發展的需要」。藝術創作愈趨多元,愈需要新的觀點導引和評論,藝術生態中對藝評人的需求便日益增加;這兩 年如藝術節的宣傳都舉著「多元文化」的旗幟,即使實際情況有待商榷,但起碼表示主辦當局對文化潮流的刻意貼近;而文化中心由民署接管節目製作後,節目上較 過去多元化,也致力加強本地藝團/藝術工作者的參與度,只是推動演藝評論的意識仍有待提高,早前由文化中心主辦的「電影與文化」課程可算是向前跨出了一大 步,劇場賞析方面的步伐也不妨加快一點點。

藝團的主動性
之前說了很多澳門演藝評論的慘況,其實鄰近地區也好不到那 裡,香港劇場組合剛出版了名為《消費時代的表演藝術》的論文集,編入了「從《男人之虎》看香港劇場的危與機」座談會的文字紀錄,座談中詹瑞文提到《男》 劇,他演了一百場,共七萬個觀眾看了,但結果是只有一篇劇評在報章上刊登過。前香港藝術中心總幹事茹國烈說香港可能是兩岸三地演出最火紅的地方,但在評論 上卻是最糟糕的。當然,他沒有將澳門計算在內。

「理性討論」是香港近年流行的詞彙之一,香港劇場界看來也很看重這點。台灣劇評家王墨林說 看詹瑞文在《萬世歌王》中的演出,最令他驚訝的不是台上精彩的演出,而是幾千名觀眾在座位上集體歡呼的狀態,他形容這是「不用理性地看這個戲」,這不可怪 責觀眾,劇場本來就是直觀的,讓觀眾直接表現反應的,問題是戲演完後有沒有「用理性」的討論;也許劇場組合也意識到這一點,於是去年就跟香港藝術中心合辦 了一個以「詹瑞文現象」為核心的「當代表演藝術研討會」,然後將會上的論文和座談結集成上面提到那本書。此外,還有前文提到的網上雜誌《牛棚劇訊》,香港 話劇團大型演出前的導賞式講座、出版號外和去年帶有研究性質的《劇評集》;又或者業餘劇團致群和灣仔多年前自發出版的劇場刊物等,我們都看見民間藝團如何 主動和積極地推動劇場評論。另一方面,香港康文署主辦的「新視野藝術節」,則與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合作,舉辦「大專學生劇評寫作計劃」和「藝 評再造:香港藝術評論的視野與根基」研討會......。此情此景,我看到除了資源的投入外,更重要的是藝團本身對評論的主動追求。

回看 澳門,評論最重要的三個條件:人、資源和發表空間,我們竟幸福地擁有了空間;反而,本地劇場愛好者,對鼓勵評論的意識卻十分薄弱,或者說抱著比較消極的態 度,認為有了觀眾才去想評論的事,卻沒想到評論本身就是劇場生態的一個組成部份。活躍的評論氣氛,比滿場捧場客重要,它更能找到真正的劇場觀眾。

閒人劇評
之前提到澳門劇評缺人的問題,如果單靠演出團體或節目製作部門去推動,大概可讓評論得到更多的重視,或增加一些願意去寫的人,然而,這樣卻未必能保證評論的水平,這裡我們大概可將視線轉移到劇評人的培養上吧!

澳 門唯一以培養表演人材為宗旨的官方機構演藝學院,一向給人的印象都是以表演培訓為主的,每年報讀表演課的人數也在增加,最近也開始重視編導上的培訓;其實 從招生章程上看,學院還設有戲劇賞析的課程,不過據說該課程招生情況未如理想,最後也不知有沒有開成;這說明澳門喜歡演戲的人,比喜歡欣賞及思考戲劇的人 多很多;而且在藝術和教育都被量化的思維模式中,作為冷門科目的評論賞析課,也最易成為犧牲品或成為其他熱門科目的點綴。演藝學院對劇場評論最有力的推 動,就是培養了一批為數不少的,有看演出習慣的學生。

台灣劇評人傅裕惠提到台灣為什麼多劇評人時,就提出了一個很有趣的觀點,她說台灣就 是多「閒人」,閒人不會每日只想著工作、兼差、開會、演出加場的問題,他們是大學裡的學生、研究生、老師或自由職業者,他們「就會看一些戲,就會有空想一 些事,幫你們沉澱你們想講的東西」。在她的話中,我首先注意到學生這種人,澳門沒有一所有戲劇系,甚至戲劇科的大學,所以沒有這一種「職業觀眾」;不過我 注意到澳門大學的中文系裡有些科目,其中有劇本選讀這一環,選的是《雷雨》、《車站》和《暗戀桃花源》等名著,據說老師還要學生以排戲的方式來「愉快學 習」,這對培養劇評人其實很有幫助,因為文藝理論正是劇評的重要基礎,不過,既要研讀文本,又要跨學科地學習表演和劇場美學,也不是單單一個科目可容 納的重量。

傅裕惠的話中,另一個值得留意的點,就是「沉澱」。她在那個座談會中只說了這麼一段話,是因為她搶咪高峰擔得不夠人家快,她說在一切都講求快速的社會裡,「我們學一學,怎麼樣沉澱」。這也酗~是澳門劇評發展缺人的主要原因。

劇場自由行
「作 者之死,意味著讀者的誕生。」寫這句話的作者羅蘭.巴特,最後死於車禍,至於車禍是否與他的讀者有關則無人知曉。然而,當代文藝理論卻的確出現了一個普遍 的轉向:「從關心作家與作品,轉向關注文本與讀者」,作品一經發表,它的意義只有在作品被讀者嬝狙氻~能產生,而讀者則千千萬萬、各個不同,根據各自的社 會、文化、民族、時代等背景而對作品意義作出自己的理解。因此,也有了「有一千個觀眾,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的說法。然而,上面說對讀者(或劇場的觀眾) 的關注,不是要關注有多少觀眾入場,或如何取得觀眾的歡心,它重視的是觀眾在觀賞過程中的參與和再創造,理想的觀眾不再是單純的劇場消費者,不會等待被台 上的藝術家去「餵飼」,拒絕藝術家給他們一個標準的答案,他們更享受自己在鑑賞中的探索,尋找個人、社會和作品對話的空間。

理想的觀眾大 概是一個不愛跟旅行團的旅客,也野L會對熱門的景點有興趣,但更愛在旅程中發掘屬於自己的路線。即使如此,他們起行前也不忘去一下「旅客諮詢中心」,取些 基本資料,或在網上找些「旅遊達人」的評介。劇場觀眾在開始每段旅程前,同樣需要劇場諮詢中心──導賞,也要有「觀劇達人」──劇評人的評介,愈多元的導 賞與評介,對這些旅客愈有利。有些旅客自己探索多了,就好像那本書的名字:「愈旅行愈自己」,也就成了「觀劇達人」,在報刊或網站上給更多的旅客寫評介, 甚至有自己的專屬部落格,出版自己的旅遊書。

理想還理想,澳門現時的理想觀眾似乎還很少,觀眾、評論人和藝術家這個三角關係中,缺了評論 人,另外兩方的距離只會愈來愈遠,在鼓勵評論、培養評論人上,我們需要官方文化政策以及表演團體的重視和資源投入,從整個澳門文化生態而言,這日漸浮躁的 城市,還需要有讓人「沉澱」、鼓勵「批評思考」的空間。每次談到評論時,我總想起內地劇評人林克歡的話:「沒有藝術批評的地方也不會沒有批評標準。」如果 觀眾將自己的聲音隱藏起來的話,那只會「將藝術作品的評判標準掌握在少數人手裡」。這句話,也適用於劇場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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