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舞蹈身體揚起時間冥河之中的神話軀殼《重演──在記得之前》

作者:薄光

場次:201269 14:30
地點:臺北市中山堂光復廳
團體:周先生與舞者們
當記憶成為浮游於時間之流當中的雜音,在中山堂光復廳這樣一個承載臺灣現代歷史記憶和早期現代舞展演記憶的空間當中,我們可否暫時允許讓舞蹈身體、身體形態(figure)、聲響、光線與空間交織而成的表演文本賦予「身體歷史」可追溯的軌跡、形態、軀殼,而「在記得以前」的命題則標示出時間軸上的差異,預示著身體受到身體歷史型塑之前舞動可能性的身體演繹(enactment)?
光復廳階梯中央燈光漸明,女舞者緩緩走下台階,站定在展示榮耀的平台上,帶著笑容,在蓋希文兄弟的〈夏日時光〉歌聲中,她開始跳繩。舞者投向觀眾的視線懸擱了觀眾預期中作為審美對象的「舞蹈身體」。身體因為執行愈趨繁複的跳繩動作而呈現的緊張勁力逐漸脫離背景音樂的節奏,造成舞者的勁力變化和觀眾預期的不同步,進而剝除「動作」或「形態」可能承載的美學意涵,發出「為什麼而動?」的提問。
《重》第一部分的表演文本藉由重演受到臺灣社會政治語境當中的群體神話規訓與型塑的身體形態,陳述身體歷史。二樓迴廊響起整齊劃一的跑步聲,身穿黑西裝、小禮服、面無表情的隊伍踩著皮鞋,小跑步從觀眾席後方經過左右兩側迴廊跑向中央,重複繞行,使得肅然的跑步聲迴繞演出空間。下個階段,隊伍踏著一致的切分節奏,跑跳步繞行同樣的路線,同時一致地擺動手臂。肅然、帶有紀律的隊形和群體一致跑跳步隱隱敲響澱積在群眾身體當中由規訓記憶所型塑的心理結構。我們見到身體原本投入切分節奏而獲得的愉悅感在紀律的規制下賦予心理結構形式。在群體歡愉的神話之下,隱隱可見秩序及埋藏其中的禁忌通過區分(differentiate)群體/個人,確保群體神話毫無歧異地被生產著。
周書毅與舞者同樣沿著差異機制鋪陳表演文本:空間、身體形態、動作質地交相對話,使得身體演繹對身體歷史提出差異,並交織構成表演文本的繁複層理,持續在群體心理結構當中指陳出它者隱身的空間。
光復廳的木質地板和預置的白紙交錯,區分著踏入/閃避的區域,藉由空間差異,顯現著部屬空間秩序的微型機制。周書毅穿著帶有1980年代臺灣綜藝節目主持人風格的紅色西裝上場。他穿著線條僵硬的黑皮鞋,像失去平衡的懸絲傀儡,小心翼翼地踩在木質區域上,避免踏入鋪上白紙的區域。他開始好奇地收集地板上的白紙,直到白紙在他的肩上構成膨脹的形象,配合著他誇張的扭動,勾勒出1980年代disco舞廳、綜藝節目、流行音樂等大眾神話當中的身體剪影。舞廳與二樓迴廊兩個表演空間的符號相互呼應,指向1980年代臺灣社會的空洞神話、及其殘存在群眾身體記憶當中的軀殼。
懷舊色調燈光下,舞者穿著黑西裝、小禮服魚貫出場,在舞臺正中央擺出合照的靜止畫面。舞者們重複交換位置,「靜/動、群體/個人」交錯流變,漫成舞臺畫面。舞作在時間軸上對於它者性(otherness)的追尋構成舞作的形式動力,推動著表演文本的繁複層理,進而陳述出「身體歷史」當中個別身體和群體心理結構之間的疏異性(strangeness)。
在接續的段落中,舞者藉由大量的肢體發展和接觸即興演繹出深藏神話軀殼之下的身體話語。女舞者穿著黑禮服、紅高跟鞋上場,在空無一人的舞廳當中,她踏著瑣碎、不安的步伐,重複著中斷的手臂動作,顯露個人心理面對群體心理結構所產生的衝突。最後,女舞者把項鍊交給第一排的一位觀眾,攤坐在舞臺前緣的椅子上,疲憊地望向觀眾,再次延擱了表演者-觀眾關係,進而賦予舞作對人-我關係更為敏銳的問題意識。
穿著豹紋外衣的女舞者踩著豹紋高跟鞋踏進舞廳,在陌生的一瞥後,她伏臥地板,扭動身體。通過伏地、變形的動作,她逐漸褪去身上的豹紋上衣,重新站立。女舞者背負著幾分鐘前演繹的身體歷史,站立在群眾疏離的視線當中,成為群眾的視線當中的它者。至此,舞蹈身體在時間軸上不斷演繹、轉變身體形態,使得「人」的概念成為時間長河的呢喃下,不斷受到歷史論述或心理話語賦形(figure)的一張破碎容顏。
在預置的前國家元首講話錄音聲中,舞者高舉右手再次呈現群體結構的剪影。隨著現場逐漸引入城市交通的雜音,在昏暗的側光中,通過長時間的演繹,大量將夥伴架起、拖行的身體互動、以及無情感負載、傾向扭曲、接近地板的動作質地勾勒出「身體」在臺灣社會政治時間長河中所經歷各種權力關係與治理措施的剪影,穿插著男舞者在另一個時間點抓著凌亂的上衣倉皇奔逃穿過二樓迴廊。那樣的畫面教人想起15世紀荷蘭畫家波許(Hieronymus Bosch, 1450 – 1516)畫作中在災難/啟示中潛步於魆黑深處的怪誕形象、以及從畫面側邊深處投來的未明光線。直到海潮聲引領我們抵達時間長河的前緣,寂靜之中,舞者在昏暗光線下頭接頭、腳接腳躺臥地板,浮游在時間長河的靜默呢喃中。
女舞者林祐如穿著早期西方現代舞風格的藍色洋裝,端水杯踏著日常的步伐上場,放下水杯後,她就著樂聲起舞。她的舞蹈身姿卻顯露著早期現代舞的身體型態與質地。腹部內縮,向地面伸出雙臂,伴隨樂聲律動、旋轉,以身體為內在情感在空間中塑型(shaping)。正如臺灣現代舞的身體歷史充滿了舞蹈身體和社會政治權力兩者之間的妥協所銘刻的痕跡,在當代創作語境當中,周書毅和舞者們在舞作中重演身體歷史的剪影,並藉由當代年輕舞者反思舞作命題所呈現的動作質地、技巧、接觸即興,展現當下的身體演繹抗拒歷史銘刻的力度。
尾聲,水晶燈照明下的舞會場景,舞者穿著小禮服就著Only You的歌聲搖擺起舞,帶著愉悅的表情望向觀眾。舞者定點的動作甚至溢出搖擺樂聲,透露個人不同的騷動。舞者身前的鏡面碎片映入當下的時間感,並且將觀眾的鏡像織入舞作畫面當中。一方面,觀眾先前藉由閱讀舞作而對身體歷史產生的同感和舞者當下的身體演繹被並置在同一現場;另方面,破碎、混亂的鏡映,襯著舞者騷動的身姿像是取消情感深度的提問姿態,讓觀眾疏離地置身與舞作交相詰問的現場:當我們不再藉由觀看/感受賞心悅目、抒發官能感受的舞蹈身體尋求對於身體歷史的想像與認同,穿過破碎的鏡映,我們迷失在騷動的舞臺畫面之中,孤寂地回顧舞作的命題和演繹的路徑;同時,孤寂之中,立起的鏡面像是墓碑石提醒著靜默的身體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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