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心心南管樂坊《落雁-昭君》

作者:echocd
站台:臺下人語

節目:「落雁-昭君」
團體:心心南管樂坊
時間:2012/8/5 1400
地點:大稻埕戲苑曲藝場
製作:音樂總監-王心心 南管講解-王新源 文學講師-蔡旻呈
【山險峻】
琵琶、演唱-陳筱玟 洞簫-王心心 二弦-施恆德 三弦-王新源 拍板-葉台竹
【把鼓樂】
拍板、演唱-王新源 琵琶-王心心 洞簫-陳筱玟 二弦-施恆德 三弦-林高鋒
【出漢關】
琵琶、演唱-王心心
古代相傳的四大美人-西施、王昭君、貂嬋、楊玉環,就境遇自主與否,和受寵享樂程度來看,昭君的處境最不由自己,在漢宮中未受元帝青睞;西施、貂嬋雖以間諜身份,潛入春秋吳國、董卓身邊施行反間計,以及楊玉環先是壽王李瑁王妃、後改侍玄宗,她們當間諜或成為貴妃等選擇未必出於自願,但後續情況是:三人曾經操縱權勢、左右政治,至少享受過呼風喚雨一時榮耀。昭君不見寵皇帝、遭小人陷害、前往匈奴和親等遭遇,都讓人心生同情,此後文人感其不平處境,創作文藝作品來申抒或翻案,甚至將之視為懷才不遇的象徵,遂連結「美人-漢元帝-毛延壽」和「賢臣-皇帝-讒臣」兩組關係,上銜《楚辭》以來用「美人、香草」等詞來比喻忠君愛國情志的文學傳統,進而寄託自我困境在美人身上,形塑出一種有才(貌)不得賞識、遭構陷、受委屈、背離鄉國的昭君/賢人普遍原型。南管音樂、戲劇演繹的王昭君故事,大抵不脫於此型;南管中昭君樂曲不少,樂曲傳唱的重點,幾乎省略和親前的漢宮生活,只著墨在和親匈奴、行走關外那段路途上的「自思自想」,心心南管樂坊這次所選【山險峻】、【把鼓樂】和【出漢關】,是「一個女子,出塞」的精彩唱段。
三首樂曲,內容包括了王昭君思念親人、漢王和故土情懷,恨煞毛延壽捉弄自己、漢朝文武百官無能抵禦外侮,以及出塞路程艱辛、藉景物自況的聯想,這裡頭的昭君,沒有翻出意外結局,就只是眾所周知的原型,所以有悲憤、有怨怪情緒,如在【把鼓樂】中寫明白有「三恨」,一而再地恨,重重無以超脫。樂坊日前在大稻埕的系列作場,用「女子戀南管」串連起來,指的是藉南管唱古代才女情事,而本次演唱者依序是陳筱玟、王新源、王心心,他們仨並非都是女身,但第一、二三首琵琶彈奏則由陳筱玟、王心心分別擔任,倒與圖像描繪的昭君「身背上琵琶,懷抱馬上彈」模樣相合,琵琶手儼然化身昭君,亦可說琵琶成為人的「知音」,透過弦聲來自彈自唱,昭君終於為自己無由置喙的命運取得發語權。
【山險峻】講述昭君在行路與處境艱難的困境,音調緩慢、字音不時高升,如山路蜿蜒、崎嶇難行,然陳筱玟唱來輕鬆、表情自得,用嗓使力不難。王新源表情隨【把鼓樂】唱詞用力,但字音缺乏頓挫,以致黏密不明。這首昭君曲屬「南北交」,演唱時,昭君一角用泉州話唱,隨從馬伕角色唱藍青官話(指不標準的官話,即夾雜別地口音的北京話),像這種閩南語和官話並用的演唱情況,曲調會標示為「南北交」或在曲牌名下加一「猴」字(推想是閩南語交、猴的字音相近)。演唱時,可以一人唱完整首、兩種語言交替演唱,也可不同人分唱昭君-馬伕兩部分,王新源採前一種唱法,未免有些可惜。原因是:昭君南北交樂曲,一首曲子除了表現兩種語言特色外,也有著對於和親的兩種敘事觀點,一昭君對已發生遭遇充滿怨懟、被迫和親,二隨從勸慰她何妨適應即將發生的番邦新生活,昭君沒有接受對方好意,隨從也沒有為她出氣,雙方各述己見,對話沒有交集。其中還呈現沉重和輕盈的心情落差,差別在恨只是當事者恨,旁人事不關己、不必要與其同悲同喜。因此,南北交樂曲宜用不同人分唱,最好加入下四管打擊樂器,同時變化音樂節奏,又區隔不同敘事聲音。出嫁(即便至番邦)本質上是件喜事,迎親隨從心情是興高采烈的,他們(/下四管)越是喧鬧,越襯托主角昭君的寥落苦情,運用下四管可以做出極好的聽覺反差。
三位演唱者中,王心心聲音飽滿,亮度最高,尤勝在「表情」。同樣彈唱,前述陳筱玟好處在表情自得,但換種看法是,進不去唱詞、隔了一層;王心心隻身與琵琶一只,再無其他樂器,其表情作用如上四管的拍板,控制節奏,要低緩、要激昂、要清吟,都見表情制約手,情感融注聲音,思緒沉浸唱詞,彷彿墜入另一個世界,引人入勝。不過南管傳統坐姿奏唱,講究唱曲或演奏者的表情、心態都要中正平和、端莊肅穆,在此稱許王心心以表情勝出,顯然不符「正統」要求,卻能引領聽眾進入唱詞、神馳當下以外,則是不爭事實。
南管的整絃演出,有一套固定樂曲流程:奏指、唱曲、煞譜。指又稱指套,安在開頭,填有歌詞、但太多純粹演奏的樂曲,頗具演奏技巧;唱曲是演出的主要部分,內容來自閩南戲文或閨怨散曲;譜往往安排在最後,而煞字表「止住」義,有「音樂止於此」之意,故稱煞譜。本節目以「落雁-昭君」為主題,沒有指、譜,不走既定流程,只選唱與昭君相關的樂曲,而樂曲數量很多,唱詞摹寫多表現在出塞那一刻,當每首幾乎都唱及出塞時,選擇曲子便需注意層次安排,區別這首和那首表現的出塞情感有何不同,再加以排列。王心心曾在2008年出版《昭君出塞》音樂專輯,所收曲子有四,除【心頭傷悲】外,其餘三首即是本節目選奏的。要說的是,即便此三首演奏率或可聽性高,對於聆聽過該專輯者來此音樂會,不由得生出重覆感覺。建議樂坊可以開發其他昭君曲目,累積演出的數量,而現場的服務台則同步販售那張CD,讓臺上演出、臺下專輯各有不一樣的昭君曲相互呼應。
節目中除音樂演奏,尚安排南管知識講解和昭君文史背景導聆。南管知識部分,由王新源介紹,設置在節目開頭,內容簡單易懂、講得份量剛好。蔡旻呈負責文史背景導聆,在三首樂曲間串場。導聆者選用史書、稗官野史、戲曲劇本來解釋和番的起源、婚娶風俗,代表人物(漢元帝、王昭君、毛延壽)行為與心境,並將所用資料配以投影片。問題是:導聆內容過難和生硬,畢竟這是場音樂會,分析這些文史背景無助於理解樂曲,並且資料來源雜取具可信度史書和虛構想像文藝作品,一起羅織昭君其人其事「實況」,怎能就以此為實憑來傳達資訊?尤其用新編京劇劇本《青塚前的對話》言及昭君嫁至番邦的生活,失之信實、並不合適。附提投影片摘錄大量文字,但字體過小,不利閱讀。
導聆可如下改變作法,試想昭君「懷抱琵琶馬上彈」形象,像不像電影《練習曲》的東明相獨自一人,背著吉他、騎單車出走的樣子?電影中講述「夢想」的重要性,而在昭君樂曲能否聽出其夢想為何?或者簡介南管曲中的昭君形象,與歷史、文學、戲曲領域相比有何差別?這樣作法會比端出文史等外圍背景更有利直接了解樂曲含意。類似本場的南管音樂會,不能只是視之安插幾首曲子而已,否則與館閣平時練唱無異,倘能設定主題最好,並依此細心編排曲目來堆疊層次;如果有導聆介紹,講者資格需謹慎,並求訊息確實、避免誤導聽眾,整體設計得當才能呈現出質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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