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路相逢:一場關於「際域」的際遇

文字: 鄒欣寧
網站: 欣寧的文字收納室

歧路相逢:一場關於「際域」的際遇
我們真正意義上的重逢,是在那間幽闇的巷弄咖啡館。
  
Kylián,她說。是2002年吧,NDT(荷蘭舞蹈劇場)三度來台那回。她坐在台下看包括《生日宴會》,Kylián往她腦子裡烙了一道狂喜的印記。   
我的印記是Pina。倒不是因為看舞。2001年《交際場》那次,台下的我還有些年少張狂,疑心那些搔首弄姿和眾男圍繞一女的撓撥擺弄,是過時的性別批判……      
       
「是某個深夜的公共電視。那時是容易發神經的大四,晚上我睡不著,電視轉來轉去,公視竟然是一部Pina的紀錄片。播到片尾,Pina坐著,畫面外有人問她一個關於未來的問題。『我不知道』她說,可是妳知道嗎,我從來沒看過哪個說我不知道的人,有那麼篤定的眼睛」,我對著螢幕上的她哭得唏哩嘩啦。她笑了,我也笑了。   
Pina留給我的印記是浪漫的。Kylián給她的分量重得多。那之後,她先在台灣到處找機會學舞,四年後,帶著對舞蹈持續灼燒的狂熱,飛到倫敦進修。   
我們真正意義上的重逢,是在那間幽闇的咖啡館。那之前我們首先在記者會上相遇。她拿到羅曼菲舞蹈獎金,拍了一支舞蹈錄像,我是雜誌的舞蹈編輯。我們都吃驚於中文系的同班同學成了採訪者與受訪者。都放棄即將到手的教師資格。都跨進「跳舞吧跳舞吧否則就要迷失了我們自己」的國度……   
咖啡館裡的她剛經歷一些硬仗,神色疲倦。我們大約是那時說起Pina和Kylián的。她的硬仗是策劃了一年多,好不容易拿到藝文補助,即將在一民間美術館舉行的國際舞蹈錄像展。一整年,她花了極大精神力氣尋找國際新近的舞蹈錄像佳作。一旦遇得好作品,寫信聯繫,談授權,談合約,說服藝術家她能讓作品以最好的方式被看見。   
搞藝術的眉角多。但她能接受。自己也拍舞蹈錄像,她知道把孕育多時的孩子交付出去,被交託的一方再怎麼戒慎小心都是基本。無數次的往返,小心翼翼地簽訂授權條款。說到這,她困惑地問我,為什麼在國外從不會有人要求,「聽說妳手上有什麼片子,拷一片給我」,台灣卻把這視為理所當然?   
她說起一部影片,出資者是某國政府,片子拍得很好,可惜後來導演跟該國政府發生糾紛,結果這部影片幾乎再也沒法公開放映。為了能播放這部片,她先後和製片、被拍攝的舞團、出資國政府交涉,簽訂條件繁複的合約後,終於談下播映權。在這前提下,任何拷貝釋放出去都是法律風險,而她一直遇到「拷一片給我」的要求。   
她的硬,不只是不願隨附此地藝文圈的互助友好原則。這個名為「際域」的舞蹈錄像展,18部影片,沒一部標示題名。「我不認為這些作品需要文字說明你才能知道它是什麼」,認識一部舞蹈錄像作品最好的方式,是親自觀賞它。你的感覺就是最好的舵手和翻譯,無需仰賴文字中介。   
「這些作品都非常好,我只想讓觀眾用最不被干擾的方式觀看它們」。她攤開展場的作品位置分布,細細地說著如何構思觀眾在空間中與不同作品遞進接觸,最終積累出自己對「舞蹈錄像是什麼」的理解。   
無論抱的是哪些期待,觀眾應會被進場的兩支作品挑釁或取悅。《響》(Cracks)是一支舞蹈錄像作品嗎?它分明沒有我們想像中的那種舞蹈。有的,只是一個僅著內褲的男人,似在晨醒後起身,依次掰折身體各部關節。清脆的聲響在身體製造接連不斷的小型爆炸,節奏感無疑有的,卻令人不快。原來動作與聲音的合作,不必然帶來優美和精巧,像我們以為的舞蹈。   
另一部迎賓作《定義我的藝術》(The Art of Defining Me)無論旨在挑釁或取悅,都更上層樓。學習印度舞的白人舞者申請創作補助,屢被質詢「妳的獨特賣點在哪裡?」在評審眼中,生長背景、國族認同、東方舞蹈語彙,才是擄獲藝術市場的好主意。一個嬉皮養成的白人印度舞者,比不上一條印度紗麗更具獨特性。無怪乎影片後半段的印籍舞者,閃躲半天終究躲不過別人在她眉心捺下的紅色吉祥痣。   
「這兩支影片是對觀眾定義這個展覽的態度」,她說。而其他作品何嘗不是?繞過兩部影片,來到一小隔間,這裡展出的幾部影片(包括她自己的作品《非此非彼》Betwixt and Between),毋寧更接近傳統定義的舞蹈錄像,卻都以銳利的剪接、精巧的構圖或細膩的攝影技術,將「屬於這個時代的舞蹈錄像」呈現在觀眾面前。   
展覽中也不乏名家之作。加拿大劇場導演Robert Lepage的概念,Pedro Pires執導為一闕《死之舞》(Danse Macabre)。上吊女子的肉身沉沉墜下,從解剖室一路抵達火葬終點,死屍的被動位移,竟被卡拉絲的詠嘆調味成一支淒美芭蕾。瑞典知名音樂錄影帶導演Christian Larson為冰島樂團SIGUR RÓS拍攝的MV,找來比利時編舞家Sidi Larbi Cherkaoui 合作,擅長創造肢體與地板糾葛張力的Sidi Larbi,果然用一段抵死纏綿的雙人舞,為SIGUR RÓS的空靈找到了貼近地心引力的重量。   
談著作品的她眉頭才鬆泛,緊接著又是憂心。比如舞蹈錄像在台灣,還是一門小眾又小眾的藝術,「我好擔心這些好作品沒人看」,卻也不願過多的文字為這些作品強做解人、過度宣傳……   
Kylián和Pina就在這時翩然而至。「妳這麼想好了。很多年很多年以後,或許在我們都不曉得的地方,也許就是一間咖啡館。一個年輕的編舞家或者錄像藝術家,和她對面的人談起她是怎麼開始的。   
『那是一間美術館,我在裡面遇見了一支影片,是Akram Khan/ Christian Larson/ John T. Williams/ Liz Aggiss的作品。我就是在那邊被蓋上舞蹈印記的……』」   
像我們一樣。她笑,我也笑了。我們繼續在那重逢中談天說舞,互道後來怎樣誤入歧途,終於積重難返,成了看舞的人和跳舞的人。    
際域 國際舞蹈錄像展
2014/09/13-2014/10/12  鳳甲美術館 
策展人|蔡昀庭      

(原載於《今藝術》2014.11月號)

來源連結

發表迴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