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姝》一場自我對話的旅程

時間:2015年10月31日
地點:牯嶺街小劇場
節目名稱:獨・姝
文/沈芳萭

看了幾回三缺一劇團的戲,總為由個人出發的生命經驗所展現出來的情感所感動中,再不起眼、微小甚至是遙遠的記憶,經過整理、沉澱、發展後,會綻放出動人的魔力,讓人不由自主地走進劇中人的故事裡去。

在<與什對話>中,使用很多獨白似的語句,像是自述又像是呢喃,自問同時又像是在問天、問世人。言語之間,蛇精(姑且稱它是修練千年的幻化成人形的蛇精)一面慢條斯理地吃著食物,一面拋出問題,一面道出自我的對於事物的邏輯與想法。食材一樣一樣地被吃下肚,就好像是一個生命體在強敵面前、只能任由其擺布,仍逃不了開腸剖肚的命運,硬生生地被吞噬。

蛇精理所當然地繼續吃、繼續說,觀眾也是繼續看、看著這一切的發生:從發現、把玩、處理、吞嚥、下肚,到最後成為蛇精身上的某一部分。倘若這是一個象徵性的吞食場面,作為觀眾的我卻不覺得噁心或是冷血,反而被蛇精這種漫不經心、意有所指的談吐給吸引,讓人不由自主地走向它、走進它的世界,蛇精似乎想要傳遞出某種訊息,但語言經重新排列組合後,讓人似懂非懂,暗示著生活或是生命的某個面向,卻又保留三分。於是,為了知道更多,我又往更深處走去、一個更深更暗的地方。

滴答滴答的水珠掉落到地板上,昏暗的燈光中,風呼呼作響,大雨欲來的態勢,果不期然,傳來了暴雨聲,暴雨中挾帶著閃雷,暗處裡透出一道人影,身著白衣,浮現在觀眾眼前,匍匐蠕動者,緩緩移動,同時,富有深意地留意周遭的動靜,和一開始的飲食動作不同,這回的蛇精蛻去更多人形、人氣,身體動作散發出更多野性,吐出來的話則是更難以理解,蛇精似乎把更多想說的話留在體內,這些話在身子裡頭流竄,為原本緩慢的位移注入一股急流,泰然淡定的皮相下隱含著難以招架的激情與慾望。

正在興頭上時,轟聲一陣,我被逐出蛇精的私領域。雖然覺得可惜,但說不定這種私密深沉的情感或是需要本來就不是身為人:可以看見、可以吐露的,又或者是這是一個重生的過程,透過不斷地吞噬、消化、蛻變,將喜歡的、不喜歡的、好的、不好的、已知的、未知的,乃至自己一併吞下肚,當下填飽肚子或是迫於情勢也無妨,反正要活下去 還是得讓另一個生命死去,哪怕它曾經是年輕時所想像的未來、那張充滿希望的藍圖。

在一連串充滿隱喻、符號和聲音的襲擊後,<像我這樣的查某人>則是以一種非常直白地敘事方式去說一個查某人的過去。

場景拉回到民國四五十年代(或是五六十年代)的基隆,一個充滿風雨的城市。暗門裡,隱約看得到一個女人大腿敞開、氣喘吁吁地囈語,腹部不住地上下晃動,揭露查某人的生活或是生命片段。接著,查某人套著閃亮亮上衣、過分甜膩的跟鞋,站在一條長椅邊,拉客。查某人說著一口台灣國語,吹噓之餘,帶著一股時不我予的惆悵。

火車駛過的聲音,讓人回想起以前行經基隆時,友人提起的鐵支路的豆干厝,那排緊捱著鐵路矮房,矮房窗戶裡頭是站壁女子的臉。昏暗的燈光下,我好像看到年輕時的查某人,她口中的輝煌的年輕時光,那個黑白兩道通吃的時代,不過隨著路人迅速離去,查某人原本高昂的語調急轉直下,自顧自地安慰起自己來,喃喃地埋怨對方不識貨,跟一張落寞、年華老去的臉。

觀看、咀嚼、消化的同時,畫面轉到行進的車廂,一名女子站在車廂中間,隨著區間車或左或右地擺動,導演沒有交代這名女子的過去或是現在,不過,從她的言語中,得知她正在返鄉的路上。陌生女子的身份反而是由嫁到基隆的異鄉人口中帶出,就像多數的異鄉人一樣,遠嫁到基隆的人妻,沒有名字,儘管在基隆生活了大半輩子,對於這個地方,既陌生又熟悉,不是忙著工作就是守著房子,一天過著一天,生活中對話的對象竟是隔著牆的厝邊。

人妻獨坐在沙發上,房裡除了亮著一只泛著黃光的檯燈,一無長物,一個人像是呢喃又像著說悄悄話似的,猛對著牆壁說話,彷彿阿美還在牆壁的另一頭聽她講話,說到興奮處忍不住迸出笑聲,或是手足舞蹈起來。一提到年輕時邂逅的課長,人妻不由得地眉開眼笑,掛著女孩特有的靦腆笑容,她的青春、對於未來的憧憬…所有美好的時刻都在那個跟課長共舞的晚上發生,綻放開來。如果那個晚上,她接受課長的護送,回家,或許生命就轉向、走向另一個地方。不過,鄰居選擇原有的生活,繼續一個人守著房子,繼續一個人在異地工作著,沒有期待、沒有想像、沒有想像地過著日子,即便長年在外的丈夫歸來,兩人卻因分開過久而顯得生疏,相處起來分外憋扭,但,她不後悔,誰叫她嫁了一個討海人呢?

「怨命不怨天」,人妻嘴裡叨絮的「怨命不怨天」似乎就是她和其他三位女性角色生命的最好註解。外人看來苦、不如意的生活,但她(們)總能自我解嘲,讓日子過下去,展現小人物堅韌的一面,同時,也暴露她(們|)對於生命或是未來的「不敢」或是「不想」,鐵軌可以將人從一地送往另一地(在鐵路支旁賣娼的查某人、流浪在外的女兒),不知怎地,卻也把人困在這個小地方,海洋無法帶領她(們)走出命運,給了她們另一種包袱(等待丈夫歸來的人妻),真要說敢於挑戰的莫過於流浪在外的女兒,只有她選擇離開家鄉,在他處謀生,但她也是其中最不能坦然面對自己的人,相較於老娼、人妻認命到甘於現狀,認份地生活,女兒選擇出走,她是人離開了家鄉,心卻始終被困在家鄉裡,既無法改變自己的過去,又無能開創新生活,反倒將自己困在這座城市裡頭。

就某種程度,它也將我困在某個空間點、某段過往回憶裡頭,人已走出牯嶺街,腦中仍浮現著女兒搭著區間車身體搖晃的畫面或是人妻敲著牆壁自顧自說話的情景,火車行進的聲音猶如耳際,「框郎框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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