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問李銘宸2/5

文字: 鄒欣寧
網站: 欣寧的文字收納室

非表演的身體?

其實我沒有想過我要什麼。我只知道,譬如說我看其他的演出,或是平常生活不管騎車、坐車、走路、逛街、喝咖啡,我會知道有很多瞬間是我想要的。我沒有去想過那是什麼,我只會感覺「喔那個人做了什麼事情,或這群人在幹嘛,或這是一個怎麼樣的場合,我想要把這些事物截取下來,然後試著工作看看」。

我看到的那些可能性,那些事情都指向某種沒有經營的、不造作的、或者是醜陋、沒有美感的……我想找那些東西,有個原因是我覺得,不管是表演藝術或任何有關藝文的事情,大家都很崇尚或很追尋一種美學的概念,就是戲一定要很美很煽情很動人,大家才能去聯想到生活的醜惡,或者痛苦回憶中還有一點點值得被保存的東西。比如所謂擅於處理場面、經營氛圍的作品,不管視覺、聽覺、表演藝術等,大家的美都是很美的。可是我想試的就是,我想找醜的東西,然後告訴你這也很美……我也不會說那叫美,而是當你用美做美的時候,其實它就是……我想到最簡單的形容詞是,它就還是有點做作。譬如說,我們走在路上看到很美的夕陽,就覺得很想把它拍下來,可是夕陽之所以美,可能是因為旁邊的城市太醜了,並不是因為夕陽本身真的很美。我們把它拍下來的時候,也只會鎖定那一塊很美的東西,可是我想讓大家知道,是因為那些醜的東西,美的東西才夠美。而這些醜的東西,也不因為美的東西在它才醜,是因為我們平常不用美的眼光去審視醜的東西。

譬如說,路邊有個拾荒老人坐在一大堆東西裡挑來挑去,大 家只會覺得那邊有一個很醜很老的人跟一堆沒人要的東西。可是你仔細去看,這些東西還是有構圖、還是有線條甚至還有配色;紅色塑膠袋旁邊有香蕉皮,那就是紅 色配黃色;香蕉皮還分新鮮的香蕉皮、爛掉的香蕉皮,那就是咖啡色跟黃色;蟑螂在竄,那牠竄的速度跟線條是什麼……我用審視靜物畫或Pina Bausch的舞一樣的方式審視它們。

之前國藝會有記者來採訪我,他寫的比喻讓我覺得,我沒有 這樣想過可是好像真的是這樣。他說我們平常在看字的時候,看得太久那個字就不是那個字了,我覺得那跟我在看那些東西的感覺很像。我們常看大家穿的很隨便, 可是仔細去看還是會看到譬如今天大部分人都穿黑色,而這邊有個橫條紋,那邊的褲子也是橫條紋,那橫條跟椅子疊在一起的橫條能不能呼應……

也就是說你不先帶一種眼光去界定,譬如這不是美的所以不需要看,之類的?

或許。有一天我發現當這種東西被好好經營放在台上後,它的美才被看見,因為看戲是我們唯一能夠發現它的時候,只是台上出現的太常是很漂亮的東西。

當有棵樹上落下花瓣,有兩個老人從下面走過去,大家會覺 得生命的流逝是這樣的;可是生命的流逝會不會其實是,我們走出門,樓下卻有輛救護車擋著我們,然後一個阿婆被運出來,你覺得很煩又很心痛,可是又覺得為什 麼是現在?因為那可能是一個超級熱的中午,所有人都超級不耐煩,根本不會把生命的流逝放在眼裡。我不知道,我沒辦法用語言文字結論化地講這個事情,可是在 工作的過程中,或是在我慢慢找到這件事的過程中,這是我能想像到的事。

這次你打算把演員帶到哪個地方?剛剛我們好像在講身體上想找的東西。

這次比較多表演,就是演員駕馭得了的那一種表演,他們不 用像上次那樣找一種,好像只是身體的身體,於是有些演員可以很投入地做,有些演員做一做就煩了。而且你知道,演員終究是演員。像上次那種演出,很需要演員 不把自己當演員,就只是在台上做那些事情,而不是「我知道那邊有人在看」,於是還要想辦法站前面一點、想辦法找光、還要找動機。我覺得很有趣,因為有時候 我感興趣的那些事情,本身是沒有任何動機的。正因為它們沒有動機,所以看起來很複雜。所謂的歷練、所謂的人物特質或人物感,它一點點都沒有。

很多老師或比較在乎這種事情的創作者,會說演哈姆雷特的 人走出來,你就會知道他是哈姆雷特。可是難道他們只會這樣嗎?像路上的行人並沒有清楚的目的,沒有明確的動機,他們只是經過,或只是剛好在這裡,而這種時 候或當一大群人都在同一個車廂的時候,我不會形容那個感覺,看起來會很奇怪,像會有很多……

可以激發你很多的聯想?

我不會想他們之後之前怎麼樣,也不會想他是怎麼樣的一個 人,我只會很明確地觀察,像我剛說線條配色那樣。如果我認為她像失婚婦女,是什麼事情讓她看起來像失婚婦女?是因為她指甲油都已經掉一半了還不卸?還是因 為她拿著一個看起來是Gucci但不是Gucci的包包?還是因為她化妝只畫臉然後脖子超黑、手也超黑?生活中有超級多這樣的事情,或是有些長的不是很漂 亮的中年媽媽,為什麼全身穿粉紅色的運動服?還提個粉紅色的包包?裡面還塞一隻耳朵染成粉紅色的狗?當這些全放在一起的時候,就會很……很不知道。

我很喜歡逛五金行、市場、或是醫院,因為我們有時候在舞台上看到醫院,會覺得醫院就是怎樣怎樣。可是我特別喜歡去醫院美食街這種地方,它並不理所當然像醫院任何一處的氛圍,那種很慘澹、很沒有生命力的感覺。但那也是屬於醫院的真實場景之一。


你剛剛講到會比較回到表演的,所謂演員比較可以handle的東西。

其實我真的沒有特別想過「我想工作什麼或我想把他們帶到 哪裡」,有點像是集體發展嗎?我不知道。他們都是能力很好的演員。意思是,其實這一次的演出對於演員來說,不會是他們可不可以去一個新的地方。或許他們在 這次表演能夠嘗試的東西是……因為演員就是你要他突然演小三、你要他突然演病重的人、你要他突然演什麼什麼,他們都會給你介於非常符號性又還蠻真實的那種中間的表演。他們可以說來就來。我想加強這個東西,讓他們可以突然進去,譬如說突然演一個盛怒中的小三,然後又突然演快要死掉的早產媽媽,或者我讓原本演嬌羞女客人的人下一秒演殺豬的屠夫。

我想讓這些明確的角色不停進出跟轉換,或是不只一個人,有兩三個人、四五個人、甚至一群人都這樣子搞,讓這些「轉換」 被看到。然後讓看的人想到、感覺到–我想不到別的說法–人到底是什麼樣的,東西。

我最近一直在感覺的事情是,關係,我跟你的關係是什麼,我跟他們的關係,我跟我媽的關係。人會因為我是你媽媽、我是正在訪問的人、我是什麼什麼,然後擺出某些樣子,甚至把它作為一種理所當然的認知,然後從那個認知產生更多……(權力關係?)對,以為理所當然該有的情感,信任啊、背叛啊、互相依存啊、金錢需求等等。這些東西反映一個很複雜的社會結構跟狀態。

我覺得這個事情是因為媒體、資本社會、經濟結構和生活圈 結構的關係而變成這樣子的。我們以為這很正常。譬如我們超常聽見:今天我們好不容易坐在一起吃飯,你為什麼還這個樣子?可是為什麼不行?為什麼坐在一起吃 飯這麼重要?人很容易覺得這東西重要得要死。好像它是某種規則,然後很相信它。規則只是規則嘛,你不遵從它會怎樣嗎?可是因為「關係」,大家就好像會過於 情緒化地去面對那些規則。

如果你們有關係裡本質的東西,那怎麼樣不是都無所謂嗎? 規則跟精神是兩件事吧?有時候規則是為了讓大家或主事者方便,讓跟這些事情有關係的人方便,可是,方便是為了什麼?譬如說我們要用七夕或是情人節來提醒我們有情人,用父親節或母親節來提醒我們擁有父親跟母親,用兒童節來提醒我們社會上還有小朋友,那我們需不需要禮貌節或安靜節?這個東西被這樣看,它就很……我想不到別的字,但我覺得它很白癡,因為就是有人不在意這些事情。就是不會有人跟你一起八點關燈一個小時啊!

這概念在討論跟延伸之下,好像很能大說特說。我覺得它雷同於某種我做Dear All的概念,就是所有。

譬如說,你去調整了某個東西,於是整個結構開始運作,這 個結構也在運作另外一個稱之為反動的結構……人就是這樣子,狗不會這樣子,猴子也不會這樣子,或者說當狗跟猴子這樣的時候,是因為人做了什麼事情,所以狗 跟猴子這樣子了,這就可以反映到最近狂犬病的事情。我其實不太知道如何用作戲來做這個東西,讓人感覺到「喔,All就是這個樣子喔!」

當All加上Dear的時候……當我對一個醜陋或是討厭的東西還是稱作親愛的時候,那東西好像就只是東西,它沒有喜好或者是醜惡之分了,而是,它就在那裡。(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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