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的藝術命題《十八羅漢圖》

文字:echocd
網站:臺下人語
團體:國光劇團
時間:2015/10/11 14:30
地點:國家戲劇院
未命名1
本文首刊於表演藝術評論台(2015/10/26)

1995年7月1日,從三軍劇團整併而來的國光劇團正式成立,躍升成國家等級的團體。然所演非本土劇種,何以使用許多資源預算的質疑聲音,始終與劇團如影隨形,因此京劇在臺灣如何定位,乃劇團發展的思考方向之一。1998-1999年前後推出新編戲「臺灣三部曲」之《媽祖》、《鄭成功與臺灣》、《廖添丁》,援臺灣的歷史、民間人物為題材,演大眾熟悉的故事,除了表示京劇「淡化中國」後的本地色彩,亦有對這片土地輸誠、賴以成長立意。但取材土地之人事物易受地域框限,視野無法開闊,當2002年底時為國立清華大學中文系教授王安祈出任藝術總監,著眼京劇定位的前提下,劇目規劃轉到人的身上,藉共通和普遍情感企圖引起更多共鳴,同時加深思想內涵,不時向文學等其他領域汲取養分,打造可看可想的思維戲曲。在相繼設定帝王將相、紅頂商人、書生、神仙鬼怪、各色女子(女主、當家奶奶、宮女、凡婦)為新戲主角後,2010年起《孟小冬》、接著《百年戲樓》、《水袖與胭脂》,眾生相浮繪終於輪到伶人,「伶人三部曲」相較於前,特點不只戲子說自己故事,而是人的技藝逐漸形成戲的重點,也說明京劇的「藝術本質」──獨立純粹、不需要依託其他領域──開始被反覆標舉,此原本存在的本質,卻需歷時十幾年先證明其「存在必要性」後才能談之。人的技藝,擴大而論即藝術,經「伶人三部曲」多層次鋪墊已達水到渠成,《十八羅漢圖》於此時接續藝術命題,有助劇目編演進入下一階段。

國光以藝術為題的作品,早有《快雪時晴》,講書法字帖幾經時代變遷,物不由己的轉手隱喻人的亂離流亡,但藝術品不能發聲,感慨者是人,仍以人情為重。《十八羅漢圖》中的藝術主要為繪畫,略涉古玩珍奇,也有情感描摹,但筆觸極淡,整體層面較《快》劇寬廣。劇情談畫的真偽──《十八羅漢圖》,為殘筆居士過紫靈巖所遺。百年後,紫靈山中修行女尼淨禾(魏海敏飾),與其拾養長大少年宇青(溫宇航飾),師徒共同修復。另方面,山下有一墨哲城,是文人雅士居處,殘筆作品向受此「藝術市場」青睞高舉,其畫境尤為古畫買賣商-凝碧軒軒主赫飛鵬(唐文華飾)所追求。當宇青下山進入凝碧軒工作,無意間發現軒主操弄市場的手法,遂引來牢獄之災。加上若干年前曾被赫氏陷害而病故的古董商,人子欲報父仇,便聯合獄中宇青,用《十八羅漢圖》雙胞畫反治飛鵬。最後,老年淨禾受託至墨哲辨析此案。

本戲觸及幾個藝術層面,首先市場,文風薈萃墨哲城,藝術品如貨物稱斤論兩喊價出售,對於藝術的了解不在價值,而是價錢,誠然反諷。其次境界,古畫買賣行家赫飛鵬,一手能頂古代畫家四人用,但他不以為足,內心嚮往「殘筆居士」的空靈幽深畫境,殘筆之名合似《笑傲江湖》獨孤求敗一樣,暗示真正的完美該包含缺陷,所以飛鵬越想完美模仿,則距離越遠,最終無法企及。再次是藝術修行,這不單是淨禾以女尼身姿卻心罣藝術的外顯形象,更指其徒宇青下山後的歷練,在獄中仿羅漢圖過程、心境由悲憤漸致澹然的變化,固可視作藝術療癒力量,也是羅漢修行在人間、圖與人的明顯互喻,經此,宇青終能說出「清風明月常在我心」,平靜面對往後人生。最後藝術情感,戲說古畫外,不避寫情但用筆相當克制,似在摹繪起滅淡然「緣分」,師徒或夫妻沒有纏綿牽絆,像伯牙、子齊「高山流水」,互為藝術欣賞理解的知音。僅僅寫人情不足契合主題,劇中論畫,非一味引用專業術語或畫品意境,特別強調畫透出的情感,如老年淨禾在斗室辨別兩幅畫作,所言為往日記憶和畫者情緒,筆法墨色幾乎不提,故知藝術固然要求技巧,更在意如何用最深的情反映心靈和宇宙萬象,達到美的境界,而箇中,自然沒有真、假存在。藝術情感的表現,正是本戲有別過往作品的特色。

《十八羅漢圖》一戲行當,青衣、老生、小生、丑,還有花旦,以前三個為主,都有完整段落和唱段,國光之前作品以旦或生角掛頭牌,尤其多齣女性意識的戲,生角形同點綴,這次分佈較平均。音樂設計,曲調板式不多,卻長篇深入抒情,留給魏海敏、唐文華、溫宇航很大表演空間,臺上唱得盡情,觀眾聽得酣暢。唯溫宇航在獄中的【高撥子】,為表示人物憤怒恨極心情,曲子音域設計頗高,演員拚盡小嗓拔尖還稍顯勉強,險中求彩令人捏把冷汗。

民情不同的紫靈巖與墨哲城因「十八羅漢圖」而牽扯在一起,服裝設計用顏色的深淺遞減與漸增區別兩地人物,修行人由青藍綠系色彩上身到最後一場素白,紅塵眾生(赫飛鵬夫妻代表)則由素白漸增重色,顯示修身寡念和習染塵俗的差距。戲服色差對比出人物心性,舞臺美術則重視連結,讓兩地共用重山/書櫥、畫桌等道具,呈現兩邊心之所念為相同事物。另外劇中的任一「畫」,都採「國王的新衣」空白處理,富虛擬寫意和想像,獨羅漢圖出現多重畫面,有投影布幕上真人羅漢實相、佛畫手勢,以及導演時而安插墨哲俗眾化身姿態各異的羅漢凝塑,這些局部、短暫的羅漢「顯影」,似乎暗示,羅漢身留凡間普渡眾生,會以不同形貌現身,周邊每個人也許能度人或被度,人間即是修練場。

《水袖與胭脂》的仙山國度,能否位列仙班全憑表演技藝,換句話,藝術決定一切!《十八羅漢圖》的意義也如是,劇團經過十多年努力,時至今日的戲,不再需要依附土地表現「政治正確」,或寄託世俗拉攏大眾熟悉感,京劇在臺灣,煥發的光彩就是藝術,可它並非曲高和寡,依舊保有動人的情感在內,像戲裡的畫中藏情,與羅漢不像佛、菩薩那麼超凡入聖,他們喜怒皆如人相、更具親近生命的活潑趣味。這戲開啟國光劇團新的劇目編創方向,且方向值得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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