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移與失散《家的妄想》

漂移與失散《家的妄想》 

演出:阮劇團 
時間:2015/07/31 19:30 
地點:水源劇場 
文 黃佩蔚(專案評論人) 
原文刊於表演藝術評論台


紀錄劇場(Documentary Theatre)一詞,引自1920年代歐陸劇場思潮,然早在中世紀以降,已可見其形式,簡單歸納「紀錄劇場」的原始定義,基本包括:摒棄虛構,採用真實材料,不變更內容,在形式上予以加工後,通過戲劇呈現事件的立體樣貌,提供觀者多角度思考的可能。當代經典作品之一,是2000年,美國導演Moisés Kaufman,編導作品《Laramie Project》(中譯《同志少年虐殺事件》),取材自1998年發生於美國中部的同志虐殺事件,劇團人員深入小鎮,透過長時間訪談及文件收集,寫成劇本,首演演員包含採訪及受訪者。 


在此暫且打住,拉回到台北藝術節作品《家的妄想》。開演前的國台語雙聲帶口播,語調親切,像是阿里山遊覽車上的老導遊,除了觀眾須知,還有一個關於氣味的提醒。四五位身著背心跟安全帽的工人,在觀眾入席時,像是工作般的在台上移動,也像沒有目標的遊魂,場裡真的飄散著刻意刷淡了的鹹海味,循著聲音往上舞台看,一落不算大的蚵仔寮裡,一個全副武裝的蚵女,剖蚵、家務、跟著投影幕裡的土風舞比賽,不利索的搖著鈴鼓大跳浪跡天涯,但大多數時間,只待在那個角落繼續剖著,等待著什麼。 


在映放嘉義東石採訪紀錄片段的大幕中,被拉出兩扇窗,兩個人探出窗外,一言一語得說著要去尋找那個什麼,言談之中,觀者不免臆測著他們是誰?蛛絲馬跡之間,嗯,一個是已逝往者,一個是流浪漢。追尋的場景轉換在真實紀錄片段裡,在甘苦悲笑的半虛構故事間。大幕裡轉換畫面,拉著旅行箱的假髮少女,走過荒漠,真實演員同時從側台走出來,拉著同一個旅行箱,場景流轉、變髮換裝,在都市走唱,在工地裡說著糖果屋故事,販賣著不得其門而入的家的甜蜜。敘事跳接而共時,多線交織後,才讓人勉強連結了關係,那是墳墓泡水不甘心火葬的祖魂、成了失業遊民不知所歸的父親、外配母親與不回家的女兒。直至終幕,他們未曾聚合,只是不斷錯身。 


人盡幕落場燈亮,工作人員準備拆台,就在觀眾不知道要不要鼓掌、是不是應該起身的幾秒狐疑中,導演悄然坐在側邊觀眾席,編劇走上台,彷彿真正的好戲才正要開始,演員喊著:拆台啊,來轉啊,你擱佇遮創啥(拆台了,回家了,你還在這裏做什麼?)。另一位演員回:嘿啊,我佇遮啊,遮就是家啊!(對啊,我在這,這就是家/我站的地方,就是家啊!)(台語的「這」,與國語的「家」,同音) 


劇場作品《家的妄想》,沒有明確指向某個「事件」,雖與紀錄片導演莊益增的攝影展同名,卻非靜態作品的動態詮釋,而是延展/托借其名的另闢戰場(攝影展內容是台西沿海河岸,劇場作品則以嘉義東石為底),自此,就與「紀錄劇場」四個字的原始定義,分道揚鑣了,首段前言,也已聊備一格,僅供參考。 


如同數月前一時沸揚的新文本議題(註1),這些飄洋過海來的專有名詞,都只是當代藝術標籤生產器下的流行字眼。不論從創作者的內在企圖或是外在環境因素牽引,任何時代的劇場作品都可以/可能取材自或靈感來自真實事件,並反饋於事件本身所引動的議題。宏觀而言,當戲劇成立時,本身已具備紀錄的本質與功能。 


《家》一開始就「蓄意」拉開與紀錄劇場的距離,走向一個以無知(無須先知)為起點的探勘路線,第一幕「我也不比你(觀眾)更了解」的預防針,同時刺破被指定的西方框架,創作者得以自由開展關於「根」的尋旅。姑且不論是否該要貼上歐陸主流的標籤,抑或禮貌的以「溝通」作為自我意識的掩護,與其將「紀錄劇場」作為一種形式(form)看待,更應被視為劇場創作者面對社會的自我覺知(awareness)。 


撕除無謂的定義,純粹回看作品本身,《家》劇場作品仍緊繫著與攝影展的核心主旨,「墳墓」、「頹圮」、「四散」三個主題,未失脈絡。只是,劇情之中,雖然合理化了換景crew的不時進出(實際扮演工地工人,並充當幾幕中的臨時演員),牆板、布幕、曬衣架、老式電視機的移動、來回、交錯,讓舞台儼然成為視覺藝術定義下的動態裝置。然而,頻繁的換景,填不滿過大的舞台空間,演員在跳躍而切割的大小螢幕、舞台道具之間遊走,存在感的被稀釋,成為必然。時而真實於角色,時而疏離於舞台,目不暇給,卻也眼花撩亂、失焦破碎。「四散」是主題之一,卻也赤裸的在舞台調度中,顯露無遺。(註2) 


如果再次與脈絡拉開距離,舞台內外的「漂移」感,或許更貼近於關於妄想的真實景況。舞台內,從土葬被迫火葬的祖魂,有家歸不得的流浪漢、遠嫁他鄉的外配、決定離家背景的少女,都是漂移、流動、無所依的。製作《家的妄想》的阮劇場,遠從嘉義到台北演出,也是漂移(還好只是暫時,而不是舉團遷徙改登記),更別說,劇場觀眾席中,滿滿的(台)北漂(流)客。攝影與劇場,兩者同樣緊緊相扣的,是關於「家」的無法定義,與「移動」的不得已,所產生的「妄想」,如果要說紀錄,《家》要紀錄的,不是某個事件,而是一個時代的臉。或許創作者的情深意重,仍然填不滿作品中劇場表現的未臻成熟,但觀者卻可能終究心甘情願得被情感綁架。因為,我們都漂移。 


《家》開宗明義的自曝其無意重現社會樣貌的意圖,輕輕放下「紀錄劇場」的洋帽子。導演的最後一筆呼告式結尾,簡潔呼應莊益增所言,「家」是一個概念(concept),現代人沒有家,但家,也無所不在(註3)的創作主旨。顏蘭權說這個妄想沒有答案,卻也並非無從回應,從這(家/嘉)出發的阮(我們),面對「擁有一個家」(尋找一個根)的心念,始終是未完成而不被放棄的進行式。 


註釋 1:2015年6月,黑眼睛劇團製作「對幹藝術節」,透過三個東西方的改編文本及編導合作作品。引進英國直面戲劇及新文本的討論。 


2:白斐嵐評:屬於家的當下與妄想《家的妄想》,http://pareviews.ncafroc.org.tw/?p=17570 


3:台新ARTalks「家的妄想」莊子攝影展http://talks.taishinart.org.tw/event/talks/20140716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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