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混亂與歷史的失根 《目前想不到》

 

我以為它是一齣搞笑劇,結果不是。它的宣傳稿叫我放空,結果我整場戲都在動腦。老實說,這個劇本比起舞台劇,我更期待它拍成電影。它叫做《目前想不到》,胡錦筵編劇,2014年教育部文藝獎劇本類學生組特優作品。

當分別穿著藍色紅色套裝的男女分別扮演主角的海馬體時,我聯想到法國電影《戀愛夢遊中》。電影中的男孩整天都在做白日夢,現實與夢境攪在一起,而且越後面越嚴重。這部電影特殊在它把夢境缺乏邏輯的特點表現得非常到位,而且營造超現實畫面非常成功。《目前想不到》這齣劇不是夢境,而是在一個將死的人的腦袋發生,所以它跟夢境一樣跳躍、超現實、真假難分。缺點是,它是一齣舞台劇,不像在家看DVD可以倒帶確認,觀眾要在混亂中記得細節、去比對找到真相,所以蠻辛苦。不過,我認為導演(譚鈺樵)處理的非常好,巧妙利用劇本語言的明快特質,亂中有序,轉場無縫,值得稱許。

在劇情剖析之前,先來個劇情簡介。史成彬(林文尹飾),一個四十幾歲的記者,從十二樓往下跳後送醫急救,手術時警鈴大作,顳額葉壞掉,然後真實的記憶和想像的記憶就在腦袋裡面交錯上演。他是一個為了工作而忽略家庭的人。妻離女散,母親潦倒過世,父親只是杜撰。記者這個行業把他僅剩的良心啃食殆盡。

編劇說他想說的是歷史,靈感來自於國立編譯館時代的小學課文〈總統蔣公的小時候〉。那條向上游的小魚被迫在現年二十八歲以上的人的心中不停往上游。但是課綱改了之後,二十八歲以下的世代的世界就不一樣了。過往人們童年裡視為理所當然的東西在新世代壓根沒出現過。假如人的記憶是想像與經驗參半的,就像史成彬的母親又變年輕,女兒說她抽菸,那歷史呢? 一篇課文的存廢就改變了一個世代的價值觀,那還有多少事情是我們迴避然後遺忘,翻起來才又鮮明,但卻已經無法確認真實性?

戲的一開始我有點挑剔,感覺真的要離婚的夫妻不會這樣子說話,到了要搬東西的時候,情緒應該都已經整理得差不多了。但是後來編劇體現他的功力,導演也是。我最印象深刻的是,剛開場的時候我對擺得滿滿的舞台頗不滿意,納悶為何要有這麼多雜物,甚至還有聖誕樹。然而,後來男子(蘇志翔)與女子(朱倩儀)你一言我一語混亂史成彬的腦袋,導演利用演員來往、甚至表演舞蹈,聚集觀眾的目光,當我接近尾聲時才赫然發現不知不覺中雜物已經被慢慢搬空,才發現雜物不是舞台設計而是道具,要拿來「被搬走」的道具。而這些「清空」不只是呼應劇本開頭的夫妻失和造成的搬家,而是一種記憶的搬空-「史成彬的顳額葉破了一個小洞,記憶彷彿血液般流了出來。」等到結尾,當史成彬孤獨一人坐在空蕩蕩的櫃子中央,一名男子(張G米)經過,跟他不過說聲:「阿史,你沒問題的啦!」然後就把他僅剩的熊貓玩偶和鞋子拿走離開。最後僅剩的兩件物品也被帶走,阿史陷入完全的空。

這部戲動用了大量人力,節奏緊湊,演員秒速換裝,燈光切換場景十分成功。雖然觀眾需要非常投入才能看懂,不過我認為這是一部非常扎實的戲,事件的穿插表述十分成功。

然而,我並不能夠完全確定,編劇是否有意想要對媒體業做出批判。編劇不是把阿史安排成一個普通中年男子,而是一個社會版記者的意義何在? 阿史在觀眾的角度看來,是近乎沒有良心,輕忽家庭責任;但是編劇又藉由母親的悲劇和失去父親來引發觀眾對阿史的同情。因此對於阿史,我沒辦法產生明確的立場-他的行為讓我唾棄他,但是他的家庭背景讓我憐憫他。如果編劇的確想要對媒體亂象作出批判,阿史應該會為他從事這個職業而付出代價,然而我並沒有在他身上看到明確的(一般觀眾會期待的)因果報應。對其他的角色也是一樣。整齣戲,我很享受大腦亂七八糟的過程、劇本語言、導演手法,但是我對角色沒有認同感。事實上,阿史和他爸媽到底是死是活我發現我並不怎麼在乎。連帶的他到最後孤獨吶喊的時候我並不怎麼為他難過。

假如編劇犧牲了角色認同感,他必定有更大的抱負,而我也期待看到更大的東西。他已經抓到了「媒體」和「歷史」這兩個點,但是看起來像是兩個主題在交錯呈現,而非一體的呼應,我覺得頗可惜。假如可以更明確的在「媒體亂象」與「社會亂象」之間建立連結,強調社會在追求腥羶色的同時犧牲掉的東西,居然造成歷史上的失序與空白,我認為那個衝擊力會更大。那麼阿史做記者這件事情並不只是讓他失去妻小、失去父母這麼簡單-他還會涉入一個社會的失根。而這是我個人認為台灣社會最真實的痛。

 

目前想不到 劇本連結

http://ed.arte.gov.tw/uploadfile/ArtCreate/Article/file/1843_%E7%9B%AE%E5%89%8D%E6%83%B3%E4%B8%8D%E5%88%B0.pd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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