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共學講堂記錄】于善祿:評論是為未來台灣戲劇史的書寫做準備(四之四)

(編按:去年六月底,小劇場學校舉辦一系列四場的「共學講堂:劇場工作者的深度思考」,此為其中一講「表演藝術評論,為表演藝術發展寫下備忘的人」座談紀錄。經與主講者討論後,場內的問答形式在此改為自述形式刊出,因此講述內容應媒介不同有所重組、修改。感謝當日提問的各位參與者,你/妳們的提問豐富了此份紀錄。)

 

【共學講堂場次】

題目:表演藝術評論,為表演藝術發展寫下備忘的人

時間:2014/6/28,2:30pm

主講:于善祿(于)
主持、提問:王瑋廉(王)、吳思鋒(吳)
記錄:詹凱安、沈芳萭(每週看戲俱樂部)
校訂:王瑋廉、黃佩蔚、吳思鋒、于善祿
攝影:彭靖文

觀眾F:老師你好,我想問一個問題,剛剛已經聽得出來,您對評論跟心得文有自己的看法,我想問的是,對於一個從心得文開始寫作的寫作者,他要如何晉升成評論者?你有什麼建議?

 

于:包括我自己也是這樣開始的,所有人都會有開始的階段,但是慢慢到我們今天在談的這個狀態,寫的人本身,應該都是有心想要充實自己、增進自己的人,他也要有很清楚的意識,意識到自己哪一個環節的能力不足,那就要想辦法去把那一塊補起來,他要很清楚自己每個當下的侷限。比方說,我自己現階段的侷限就是,八、九年級生的次文化、cosplay的、動漫的,那些環節我真的不是很精熟,當然我也會花時間去了解,但是你要精熟到某個狀態,是要花一段時間的。

 

回到評論的幾個基本能力,你可以自己再加,腦袋瓜是要清楚的。可是我剛有說,當評論者之前應該是觀眾,不要看每齣戲都是一副要去踢館的樣子,自己會很痛苦,真的不需要。你可不可以把自己歸零,先跟作品在一起,然後在這作品裡頭,你會開始覺得這個創作者好像是要透過作品把我帶到哪裡去,我先跟你走走看,但是你如果覺得這個作品引導得不太好,帶著你亂走,你已經看出一些問題了,那些問題可以先帶著,看他是否只是帶你走一個彎路,最後事實上是會繞回來的?如果沒有,可能你會覺得從你的角度來看,好像是有點問題,那事後你去寫評論,會把問題用你自己的方法寫出來、提出來。想寫好的小說就多看小說,想要寫好的評論就多看評論,一樣,沒有別的。你沒有input,是不會有好的output。現在的評論,虛美的修辭、形容詞跟副詞太多,就是霧裡看花,泡泡綿綿的。

 

王:在評論的範疇裡,有沒有你覺得自己特別能夠掌握,然後精熟,寫起來特別爽的部份?

 

于:我還是比較在意跟著我自己的看戲過程當中,一起成長起來的一些創作者或是團體,如果這樣看,大概都是十五到二十年左右資歷的創作人的作品。他們現在都是中壯輩的創作者們了,也會被更新的世代的一些評論者認為,是上一個世代的典範,但是比較年輕的世代也在營造他們的一個新典範,這本來就是常態,我們也會對我們上一代的話劇美學有某種程度的批判或不滿意,重點應該是可以怎麼更進步。從評論的角度來看,我就只能繼續點出它的優點跟缺失,它的問題出現在哪裡,也因為這一世代的人跟我是同世代,我也願意多講一些實在的話,他們的脈絡我也比較清楚。脈絡清楚的時候,也比較好來斷定一個人的作品,目前的狀態。

 

其實我很多文字的書寫都是在描述當下、現在我所看到的狀態,比較像是現象學式的書寫,這個狀態寫出來之後,也就是在儲存每一個我看到的當下。我現在回頭去看舊文章的時候,我才發現到文章好像也記錄一些當時的思考狀態,甚至聯想到當時在看的是哪些書,或是處在那個時間點,台灣的社會氛圍大概是怎樣的。

 

觀眾G:老師,你剛提到說,對八九年級cosplay的文化比較不了解,我最近書寫的狀況是遇到因為有一些兒童劇想結合傳統戲曲,我看了一些,也做了一些功課,然後就想要書寫,但是在書寫的過程當中,可能是我自己心態的問題,我會覺得,天啊,我哪有什麼資格去寫別人啊?!而且我自己也不是做那個行業的,我只是想要去書寫或記錄一下這樣子的傳統戲曲跟兒童劇的結合,所以我在下筆的時候就會有點不知所措,然後最後就算了。我想要知道老師對於我們這些初學者在評一些關於傳統戲曲的時候,會有什麼建議?

 

于:如果你有心當然就不要放棄!肯定是要這樣的。第一個牽涉到,你還是得有一些專業知能的事情要自己去達成,就像我剛講的「史」跟「論」。我自己對於戲曲的認知也不多,但我知道我的侷限,我就不太去碰,可是如果硬要寫,我只能從我理解的,比較是西洋戲劇的角度,可能看它的結構,可能看它舞台的調度,但是要談到裡面很深的,它的那些唱腔如何,它的那些身段如何,它有太多專業的知識,你沒有經過一番的理解,你去談,就是關公面前耍大刀。所以評論一定會觸及專業知能,你就必須要去了解它;你如果不了解它,遇到困難就退縮,也不太好。

 

先讓自己試試看,不要太早打退堂鼓,我自己真的是在研究所期間花了兩年,跟著陳芳英老師唸了兩年的書,可是終究發現,我努力了,我沒辦法。因為過去大學念的是英文系,所以中國文學裡面,特別是關於那些戲曲的腔調、聲韻學或是各種曲牌,對我來講真的是非常痛苦。

 

觀眾H: 于老師您好,我是一個喜歡看戲的人,不是劇場界,我的領域在音樂專長。我想先跟老師說,音樂界有一句話叫作「樂如其人」,我今天看到老師本人,我覺得老師是文如其人的。然後想問的是,老師提到現在台灣戲劇在多元性上感覺不是真正到達一個很好的狀態,我想請教老師,多元和跨域的認定是怎麼樣?不知道老師是怎麼看現在表演的跨域?

 

于:對我來講,本來就在「跨」,但是好像這幾年文化研究界也好,創作領域也好,大家把這個本來就在做的事情名詞化、概念化,當作現在創作的一個浪潮。我常在講,以戲曲來論的話,這些創作、寫作的人,跟樂師不需要跨嗎?甚至再回到更源頭,最早的歌、舞、樂,本來就是合為一體的,現在分工越分越細之後,大家又回過頭來,希望重新跨界。當然這裡面有新媒體的產生,特別是數位藝術的出現,但是我覺得最核心的部分在於,一個director,就是統籌者,我不喜歡把它翻譯成導演,因為導演這個概念對我來講有點old style。director把這麼多越來越不一樣的部門、領域拉進來,比如數位藝術界、音樂界、舞蹈界,這種跨界事實上就是現在的一個混雜狀態,就文化、生活的每個層面來看,品嘗「純」就慢慢不是我們的第一選項。我舉幾個生活例子,大家去想一想。

 

我自己是艋舺出生的小孩,大概高中之前,我就是跟我媽媽喝一種飲料,到西昌街、龍山寺旁邊去找一下就有,就是喝那個真正的青草茶。可是大家現在想一想,現在的飲料店,珍珠加奶茶也就算了,不是,現在是蒟蒻也進來,咖啡也進來,抹茶也進來,什麼愛玉也進來,一杯就是要十種才夠看,這就是吃到飽的心態,可是它原來的原味、原來的純味在哪裡?不知道。大家不太能夠去享受原來的青草茶,我在台北市街頭騎摩托車找,好像也不多了。

 

回到創作的初心,到底創作者相信什麼,要的是哪套價值,我想每個創作者不太一樣。可能有的創作者接受委約,金主希望你結合這個結合那個。我覺得有些事情也是滿複雜的,不太可能說我剛講的事情都成了,這裡頭有滿多力量在互相拉扯,特別是大型製作,越來越多是這個樣子。

 

所以,你回到純的一個狀態,除非整個製作都support這個創作者,他的帶領,某一種強勢應該是建構在他對他要做的作品非常清楚,或說他很堅持。他可能大的東西很清楚,小的東西他可以再交由幾個部門,讓他們也有一些發揮的空間,但是大方向的帶領,創作者要很清楚,否則整個製作團隊裡面有太多不同的壓力;金錢的壓力、時間的壓力、不同部門之間的互動也是,只要有人就會有問題,這是一定的,到哪裡去都一樣。然後錢的問題再加進來之後,會讓整個製作變得更複雜,所以我們一般看到中、大型以上製作的作品,大概都是各方角力之後的產品。

 

觀眾H:對不起,我打個岔。你剛剛提到比較實際的,關於錢的問題,那老師你在評論的時候,你看得到這個製作背後它有沒有這些壓力存在而導致這個作品品質的問題?

 

于:我看得到的部分我直接跟你講。我看得到的部分,如果是像因為受邀請去做評鑑,資料一般就是當初這個團送交給這個機關的企劃書,我們看了企劃書,我們當然也看了演出,這兩者之間的差異我們要試圖比較出來。

 

再來的參考依據是,假設你是長期觀察,你大概知道每個人的能力、現在的狀態大概到哪裡,對這個團體的這一群人、這一次的production,結合在一起,大概會做出什麼事情,有基本的預期。參數是滿多的,最後最實際的就是看這次做出來的作品怎麼樣,做出來的作品才是最真實的我們可以評論的依據。所以還是回扣到我們剛剛一直在講的當下性、現場性。因為對於一般觀眾來講,他通常就是花一次消費票的錢,他跟作品接觸的機會只有那麼一次,所以我才說,我們應該是先把我的身份拉到「我先是觀眾」。只是因為工作的關係,我會比一般觀眾多一些機會知道或是得到其他的一些資訊,所以我們評論的時候也更應該有不同的專業知能在裡頭,使我們做評論比較周延、綿密。

 

觀眾A(黃佩蔚):好啦,老師,我還是契而不捨地想要回到第一個問題。因為剛才我問老師負面評論的問題,其實最想要講的還是「正向的負向評論」。在老師的經驗裡面,有沒有某個創作者或是某個劇團跟您要過負評的?說老師你不要告訴我哪裡好,你要告訴我哪裡不好,有沒有這種創作者?以及你覺得這樣一個負評在老師您剛提到的「戲劇顧問」,是不是就是他的價值了?

 

于:其實這種評論者很多,就我剛在講的搏感情場合裡面,多半都是。對我來講,在公開場合真的都是屬於這一類的意見,直接來的,我的經驗裡很多。(黃:那觀眾會收不到)它要不要變成寫作的內容,我只能說它會被修飾過,但原來的基本觀點還是在,這樣當然就會有人說我的文字過譽或溢美,但事實上,肯溝通的創作者知道我在講什麼,我經常接觸的團體都是這個樣子;有時也會出現我只是去看,特別是剛講的新興團體的創作人,有時候我真的就是一個人都不認識的。我寫了,現在年輕人的網搜能力滿強,可能就會搜到我這邊來,他們可能會在留言版留言或寫email跟我溝通。像這一類,我都很願意再跟他做進一步的交流。

 

我的話,就是有話直說,如果說有些修飾,是希望在理性批判語言裡面也能夠有一點點語言修辭的藝術在。你可以講我好像在玩弄文字,文學批評裡面有一個傳統,叫做「諷」或是「喻」,不需要太直接講,聰明的人就聽得懂,除非是春秋戰國的那些昏君。現在的網路書寫語言直接,附帶所產生的是語言的囉嗦,大家的文字越來越不精練,其實也產生出來其他的一些現象,那是否可能是一個新的評論書寫的某種特性?也許吧。但對我來講,我不是往那個方向去靠攏。

 

我最後要提醒的一件事是,不是在一篇評論裡面,所有的目標都要達成,如果所有目標都想要達到,會互相拉扯、抵銷,一篇評論應該要有寫作人的個性,透過這篇評論點出什麼東西,是他想照顧、討論、述說的。比方說,有一位創作者在他十五年的創作裡,從來沒用過影像,突然他第一次用了,我們就針對這一點好好地來做一番評論,因為對他來講,這可能是他十五年來非常重要的一個作品。

 

王:嗯,你可以感受到善祿老師的文思和理念、思維調動得非常活躍,每次講堂結束的時候,就是開始覺得整個已經被調動起來了,想要述說的時候就是結束的時候。但是,還是可以有所謂的會後會,對不對?等一下結束之後,可能就是真正的討論才會開始,今天不過是洗個頭,小劇場學校做為一個平台,想要去促成這樣一件事情的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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