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沒有退路--訪編舞家布拉瑞揚

文字: 薛西
網站: 我們

一到。隨行攝影如芳問布拉,可否坐在草地上受訪?布拉說了聲好便往外走。訪談了一會,有幾個人路過,問,可以旁聽嗎?又問,可以拍照嗎?可以,不用緊張。布拉一派輕鬆地說。我說,緊張的是我吧。

約一個半月前,臉書上眾人頻轉布拉瑞揚舞團B.D.C《拉歌 La Ke》舞者徵選訊息,訊息裡有一句話很幽默也很簡單--報名表單請填寫完整,並寄一張你覺得最你的照片到舞團信箱--什麼是最「你」呢?對排灣族的布拉來說,這可能是他從十五歲離開嘉蘭部落,去讀左營高中舞蹈班,到現在都還在問自己的問題。
來徵選的舞者遠比他預期的多,57個想跳舞的人從澳洲、香港、台北、南投、屏東、新竹、台南、花蓮)等地過來,包括在外地念書的台東孩子,最後入選15位。「台東」是一個門檻,向各方來會的舞者發問,你願意搭車來台東徵選嗎?台東是你的首選嗎?結果顯示,不管舞團駐地於何處,想跳舞的人就是會去,以及,多少人渴望在台東有一個舞團,大家相信在台東也能好好跳舞。布拉說他在徵選時會問舞者為什麼來?答案都一樣,就是一顆想跳舞的心。就像他年輕時飛到德國,從德國坐27個小時的飛機到斯德哥爾摩,再搭26個小時的火車到英國,只為爭取跳舞的機會。「當你為了想跳舞去到一個地方,不會覺得辛苦,這是決心。當然,對這些人我有責任要做得更好,讓這裡的條件更好。」布拉說。

有些人認為他回台東的行為很衝動,也有人開玩笑地跟他打賭熬不過半年就會回到台北,若撐過一年就送他東西,其實這些人都是用行動支持他的朋友,因為熟悉彼此所以說話毫不隱藏。布拉說:「我沒有退路,這是一個決心,註定是我要做的事。1995年我恢復原名以後,慢慢發現自己的外殼是原住民,裡面是空的,太不清楚我是誰了,創作與做為一個原住民沒有關係,直到認識2010年因《百合戀》認識原舞者才感到重新回來,那時迸出想要回家的念頭。第二次是2011年在紐約林肯中心玫瑰劇院《Chasing》謝幕,與國外舞者在台上牽著手,發現家人都不在台下,無法第一時間分享演出的喜悅。突然覺得如果牽的是部落孩子的手,會不會感覺更不一樣。」於是,他要回來找自己,這件事如果沒有去做,永遠就只是夢。

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布拉為《百合戀》編舞時,是他第一次勇敢發出聲音(布拉:所以「布拉開門」那天大家叫我唱歌,我就說「關門關門」)。在那裡他因為腳抬太高,成為被原舞者團員開玩笑的對象(布拉反擊:對我來講那不叫抬高,我可以抬更高),可是也是在那裡,從那個時候開始,他重新成為一個學習者。這是15歲離家以後生活圈基本上沒有原住民的他的,溯源之始。
「到原舞者突然覺得像回家,排練完圍個圈,分享,有一些『飲料』,然後唱歌。才剛排練完八小時還一直唱一直唱,喉嚨喊破還是繼續唱,那感覺把我拉回小時候,想到,對啊我失去那麼多耶。」

即便是2001年在雲門二編的《UMA》(排灣語「家」之意),都還沒有像與原舞者合作那樣的感覺,雖然那支舞是他的「鄉愁之歌」,而他當時聽到原音社《am到天亮》、陳建年、飛魚雲豹等人的專輯,遂至誠品把所有專題買下,進而開啟編舞想法,但他自己也不確定,那支舞能不能真的算是具有原住民元素。但是他很感謝羅曼菲老師,把人在紐約的他找回來,為初創團的雲門二編舞。布拉相信每個人都有編舞能力,只是有沒有遇上機會,而他自認幸運而且幸福,畢竟全世界像雲門的技術資源與環境這麼好的舞團沒幾個,也讓原本只想跳舞不想編舞的他,找到表達的空間與方式。布拉說起在雲門二編舞的經驗,一開始也滿挫折,他從小對人群恐懼,個性內向不擅與人溝通,舞者聽不懂他說的,他的心裡有畫面卻也不知怎麼清楚表達,大約要過了三、四年以後,跟他合作比較久的舞者慢慢會用自己的方式解讀,這段過程還有一個人很重要,就是李建常。他們從高中、大學到當兵都在同一個地方,布拉口中的阿常總是可以聽懂他說的,再翻譯給所有人聽,又每每能把他要的畫面做出來。除此之外,阿常拍他的紀錄片,現在也在台東幫他,這份情誼濃郁而悠遠。

但布拉的創作思維改變,要遲到2010年為北藝大舞蹈學院歲末展演的《勇者》才開始。他不再示範動作然後讓舞者跟著跳,舞者的存在因而不再只是為了完成編舞家的任務,布拉試圖從排練中挖掘舞者更多的內在生命與創造本能,促使每個舞者在台上都成為具有獨立性格的個體。那是布拉第一次讓舞者在台上講話,說,我是誰?我幾歲?我從哪裡來?我為什麼在這裡?布拉說:「這是我的復名運動。」2011年他受邀至美國舞蹈節(American Dance Festival)駐地編創的《風景Landscape 2011 ADF》,也是讓來自臺灣、美國、西班牙、波多黎各、巴哈馬及中國的18名舞者在台上講話,彼此沒有隱瞞,關係更緊密,排練完一起開車去吃炸雞、游泳,甚至不在排練場排練一整天,而是出外以後再回到排練場整理方才經歷的所見所知。布拉回想,改成這樣的工作方式以後,更接近原住民毫無保留、共同分享的相處方式。

毫無保留,共同分享,也是布拉對位於台東糖廠內的排練場的定位。從無到有,從簽約到開門,零存款的布拉透過網路獲得了許多人的志願協助,此刻回想他仍覺得不可思議。簽約以後生的事,幾乎是布拉想要什麼就來什麼,譬如他們必須把倉庫裡的東西用堆高機移到最遠的另一間倉庫,需要三天好天氣,當天早上陰綿,他和工作人員擺上檳榔、香菸和酒,用各自的方式祈禱,結果沒過多久,天氣轉晴,一連三天。接著又聽說有個地方漏水,他們祈禱降雨,好讓他們攝下漏水的證據,才能請糖廠修補。那天晚上八點多,全員到隔壁的檔案室咖啡借用晚餐空間,天空竟下起雨來。還沒完呢,本來要分期付款的建材費,因突然出現的幾筆捐款,讓他把款項都付清了。至於舞者現在共住的房子也很妙,由於徵選結束後有好幾位外地舞者,經費上不可能讓他們住民宿,便想找個房子讓舞者共租,開會做此決議後的隔天早上,布拉起床,打開電腦,事先對布拉要找房子毫不知情的姊姊傳來臉書訊息,說是她有個房子距離舞團五分鐘,房客買了房便提早解約,問舞團有沒有需要?他們馬上花一整天的時間買床買棉被,隔天來排練的舞者就有地方住。到後來,連台東當地的舞者都很羨慕,很想也住進去。「我跟他們說,來啊。舞者如果凝聚,對舞團與創作都會加分。」布拉說。

也是因為這些不可思議的經歷,布拉覺得vuvu、祖靈,一直看著他們做這些事,眷顧他們;而且是那麼多人的希望與期待推著他往前走,不是他一個人完成的。布拉說:「所以這裡不能只當做我創作的空間,它不會是很專業的劇場,但希望可以變成一起學習與分享的小舞台,提供給年輕人發表創作,更貪心的是未來五到十年可做一個藝術節。地點在糖廠,要做推廣、教育,對台東人比較便利,起了頭,相信它,自然而然就會踏實。久了,台東想跳舞的孩子就會知道這是未來的選項之一,但不是一定要他們來,就像我們年輕時很渴望到北部一樣,只是有一天他如果想要回家,就有這個選擇。」

最後,布拉不忘感謝雲門這個讓他幸福又幸運的舞團,過年間,當他在埋首整理排練場的時候,正值雲門搬新家,因而替換了一些東西,恰恰是布拉非常需要的。而舞團的二樓看台放著一張曼菲老師的海報,那是往排練場看過去最佳的位置,布拉說,因為我很想跟她分享每一個排練的過程。

人物小檔案
◎台東嘉蘭部落排灣族人。漢名郭俊明,1995年恢復原名布拉瑞揚•帕格勒法。「快樂的勇士」是布拉的座右銘。

◎12歲看了雲門《薪傳》的〈渡海〉段落後立志學舞,一路受現代舞訓練,歷經左營高中舞蹈班、台北藝術大學舞蹈系、雲門舞集舞者、雲門二團首任駐團編舞家等,創作遍及美國、歐洲、北京、澳洲等地,2015年返回台東創立布拉瑞揚舞團B.D.C。

◎自2011年擔任《百合戀》編舞,開始與原舞者的合作,受原舞者影響,重新思考自身的原民身分與創作的文化底蘊,接下來陸續與原舞者合作《迴夢‧Lalaksu 》(2011,編舞)、《Pu’ing 找路 》(2013,導演)。

◎羅曼菲老師是他的恩師,先在學校發現他的天份,使他成為北藝大舞蹈系首位個展的在校生;2000年一通從台北撥到紐約的遠洋電話,則把他帶回台灣,為雲門二編舞。在舞團的排練場,布拉瑞揚仍放著曼菲老師的照片,以及她最愛的跳舞蘭(文心蘭)。

※刊於《PAR表演藝術》268期(2015.4)

來源連結

發表迴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