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共同警戒區跳舞拆籬笆:楊乃璇《胖胖交際場》

文字: 鄒欣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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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到「舞蹈劇場」,不知怎地我總想起位於北緯38度的某個曖昧區間,南北韓的共同警戒區。

因為碧娜.鮑許的緣故,舞蹈劇場在台灣就像是有祖師奶奶在背後撐腰的所謂「張腔」。一個奇怪的等式成立如下:「現代舞的身體語彙」+「戲劇化表演」=舞蹈劇場=跟碧娜鮑許致敬或抄襲或其他。

由於我看過的這類表演沒有多於500部,因此不敢胡亂下標定義,但,在我心中當然有一個「舞蹈劇場」的個人定義,且這定義當然離不開碧娜的舞蹈劇場。    

在我心中,不是在舞蹈裡面加一些默劇動作、利用舞台元素堆疊出戲劇場景、或是舞蹈中有一定程度的敘事性就能叫「舞蹈劇場」的。這太小看舞蹈和戲劇結合的可能性。碧娜的舞蹈劇場之所以動人,在於她的舞者首先是一名可被辨識的表演者。不是一出場就讓你尖叫呼喊的舞蹈明星,而是與台下你我無異的活人。活人有個性、不齊整、有時跳舞有時不跳,有時我根本不想用頭腦分析他們在台上這樣那樣挪身體是不是舞,我只知道,他們有身為表演者的精準,容或有舞者的高難度肢體技巧,而他們舉手投足間,就像用「舞蹈」或「身體」呼應著我內心的糾結喜悅確幸虛無憂傷⋯⋯我內在的小劇場被他們的動作召喚出了。然而在共同的小劇場上演時刻,我又清楚分辨得出,啊,這個人是這樣動作的,那個人不是。多明尼克.梅西的手臂擺幅和偌大襯衫之間飽滿的關係,永遠不是楊敏納利克做得出來的。反之亦然。

劇場有「人」在。在舞蹈的歷史上,有時有人,多數沒有。這是碧娜的舞蹈劇場橫空出世的理由,如果單單只是把最表面的「戲劇」意義橫向移植,不可能成就出那樣的舞蹈劇場。

這也是我在看完楊乃璇的《小事》後便對這個創作者寄託深厚期待的原因。

楊乃璇搞得定人。雖然她搞定的方式很曠日廢時又危險得可能淪為幼兒園(我承認看《小提包》時,忍不住想像編舞家是不是快變成保母了⋯⋯)但我記不得曾在哪個台灣編舞家的作品中,如此鮮明地看見每一個表演者,並且對他們每一個都留下深刻印象。

乃璇說她花了很多時間跟她的表演者和在一起。她對表演者的公領域私生活了解甚深。我不知道她怎麼把這些了解轉化成作品的,但這個了解或許是她的表演者能在台上一一分明的重要原因。

她作品中的女表演者也呈現出台灣劇場舞台上很少有的女性質地:屌兒啷噹與性感齊備,girl-woman的漫不經心跟潑辣有為中和得令人豔羨。《胖胖交際場》那個躺在地上學著碧娜拿麥克風(但底下沒有男人扛舉)的女表演者太淋漓盡致了:任性、囂張、露出底褲無妨,蹭得整件洋裝黑不溜丟也無所謂,撒野撒夠了,站起身來,歌照唱,舞照跳。


《胖胖交際場》有機會變成一支徹頭徹尾令人驚艷的好作品的。有機會的意思是,這次可惜了。相較於《小事》和《小提包》,《胖胖交際場》在創作企圖上明顯超越前兩個作品。一開場,丟球小遊戲輕易就把觀眾融入劇場中(這是前面的《打腫臉變胖子》煞費苦心卻讓我融入得不情不願所沒做到的)。可惜這個融入並沒有特別要去哪裡,整場演出回到傳統你看我演的架構。

接著是胖男孩與胖女孩的主軸戲。他們倆的怪異突梯自得其樂實在很難不令我想到pulp fiction的烏瑪舒曼和約翰屈伏塔,但他們的怪更有苦衷,因為他們是派對場上不受主流歡迎的胖胖人。胖男孩和肉女孩從眉演傳情到相互挑釁起舞的發展是好看的,但或許整個作品是基於向碧娜致敬而來,《交際場》和早期碧娜作品中常見的兩性暴力橋段也開始令「胖胖情挑」走向相同的道路,原本男女勢均力敵的逗趣挑釁,因此掉回女人身體被展示/剝削,在權力鬥爭中取勝的男人離場,女人跳起了憂傷的獨舞⋯不得不說,這個走向對原本塑造得生動出彩的兩個角色來說,太可惜了。以現實來說,這種結果一點也不令人意外,但從演出的結構和企圖心來說,從開場的繽紛多樣回到以獨舞終結,我感覺的是單調,而非創作者想營造的感傷。

儘管如此,《胖胖交際場》還是讓我相信下一次我仍會選擇楊乃璇的作品。這是半支充滿驚喜的好作品,她的優點仍在,並且比前一次進步。說出這些話的觀眾有過於自大的嫌疑,可是能在台灣持續看見私心喜歡也值得期待的新創作者,我當然要驕傲。楊乃璇是我近年看到最逼近所謂「舞蹈劇場」的創作者,她簡直是領著一干嘍囉站在表面和平、其實涇渭分明的共同警戒區裡,以撒野嬉鬧的姿態,拆籬笆、玩混搭。會不會到最後,她可以一不做二不休,把共同警戒區給都更掉呢?

p.s 除了楊乃璇,余彥芳舊曆年前也在寶藏巖以《默默》挖「舞蹈」的牆角,那是一支我看得非常開心的working in process,雖然主題沉重得很,一點也不開心。用世代、用性別離間彼此很不厚道,但我要壞心地說:這幾個女孩子都在邊界有板有眼地施工了,還站在王國裡的人,要不要一起加入拆疆界大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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