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不給牛肉,但火光在哪?—評林文中舞團《慢搖.滾》

文字: 鄒欣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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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劇場欣賞《慢搖.滾》前,我刻意阻隔自己預先獲取任何這支作品的相關訊息,亦即,不先被媒體報導和創作者的概念自述框限了我的觀賞經驗。即便如此,編舞家林文中的兩支前作仍隱隱架起我的基礎認識,它們是《小南管》(2011)和《小.結》(2013)。

《小南管》是林文中首度以整支作品處理現代舞與南管相遇的跨界之作。演出從「舞團現代舞者上起南管學堂」的場景展開,以戲劇情境巧妙包裝對一般觀眾而言門檻較高的現代舞與南管,是極為討喜的設計,首演後亦廣獲好評。兩年後的《小.結》呈現了編舞家與過往作品風格截然不同的探索,強調「非舞蹈」、「剝除動作」、「用意念推進身體」等概念,以一位接受國內主流舞蹈教育薰陶的編舞家來說,這些突破不可不謂大膽,然則觀賞《小.結》時,我卻多半時刻感到尷尬–當創作者與舞者剝除了主流舞蹈的動作語彙後,呈現的與其說是透明的身體,我看到的卻更像是一具具身體努力循著意念靜止或移動。身隨念動是一門說來容易、實踐艱辛的修行,當身體找不到精神的強大內核依附,「空性」與「空洞」在觀者眼中,很難不被混同。

有趣的是,帶著這兩支作品印象走進《慢搖.滾》觀眾席,我的觀賞經驗竟也像是兩者的折衷。

在創作主題上,《慢搖.滾》延續《小南管》結合現代舞與南管表演的路線,但將現代舞者與南管樂師並置於同一高度,不再只是舞者單向學習傳統藝術,而是兩個不同表演品種相互滲透習藝,作品中出現大量的樂師跳舞和舞者吹奏、演唱南管的場面。此外,南管所歌詠的愛情題材也從《小南管》一路蜿蜒至《慢搖.滾》,成為跨界媒材如何混融之外的另一觀賞副題。

若說《小南管》中的舞蹈身體仍維持過去林文中慣習的編排方式,經歷《小.結》的身體實驗後,《慢搖.滾》的身體語言也毋寧是更趨近解散的。從開場所有表演者與樂器散落躺在地上,慢慢從無機的身體挪動到與樂器發生互動,再到南管表演者魏美慧站起身子演唱〈梧桐葉落〉一曲,她誇大了演唱時身體隨韻律款擺的動作,其他表演者隨之模仿,到最後,所有人宛如附魔般劇烈抽搐,進入所謂的「搖滾教堂」(節目單上的段落名稱)。在這大約廿分鐘的段落中,既拋棄了傳統編舞方法,也看不到表演者的舞技展現,作為觀眾,我不會質疑一個本來就不打算提供牛肉的創作者「牛肉在哪裡?」然而,事後將演出效果比對創作者的概念陳述,我卻很難不困惑:

「如果,我們品味南管及用舞蹈演繹它的方式,回到人們對音樂直覺與感受作為起點,它如何撩撥我們的皮膚與感性,我們又如何以身體回應。那麼,樂師與舞者的身體,是否也能超越表演語彙的差異,回到一種本能般的純真與自由。」

純真嗎?自由嗎?舞者與樂師放情擺盪的肢體或許有那麼幾分,但我卻無法不注意到,所有表演者無論是彼此身體的互動或身體與樂器發生關連的瞬間,表演者作為運動的主體,但他們的關係和動態都是含糊不清的。當原本是南管樂師的表演者一回到自己主場,無論拉彈樂器或放聲歌唱,回到習慣狀態下的身體反更能呈現「本能的自由」,界線在此並未打破,反而更加確鑿。另一方面,追求解散舞蹈慣性的舞者們則掉入重重縛限中,「跳舞」的固有優勢不再,新的身體使用方式未明,還得因應「愛情」戲碼開口唸白、唱歌⋯⋯層層疊疊的創作意圖不斷添柴加火,卻因無暇細心處理每個枝節,徒讓實驗的火苗湮滅在過多表述中。

平心而論,光是整合南管樂師與現代舞者的身體質地,已是一門艱困挑戰,遑論再把「戲劇身體」塞進來,更不用提聽覺上如何配置南管/現代音樂/流行樂,再為這些不同類型的音樂與身體找到應和之道。剝除主流、習慣之後,何妨也剝除掉過多的概念和意圖?比起跳優美好看的舞、聽精準動人的歌,我更意願看見創作者發展出細膩的工作方法與溝通技術,好創造出真正抹消界線的跨界之作。

(原載於2014.3 PAR表演藝術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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