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ways too late: 伍國柱《斷章》

文字: 鄒欣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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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迪艾倫說,悲劇加上時間,就是喜劇。伍國柱的《斷章》推翻這至理名言。在《斷章》中,悲劇加上時間而不荒謬,在於那用力到就要出血,近乎刺骨的重複。

進劇場前,我給自己下了個苛刻無情的指示:不能因為編舞家令人惋惜的早夭,而擅自幫這齣未看過的作品添加太多悲情。但一開場李尹櫻的演出就駭人得逼出我的眼淚。我很喜歡看這個舞者,她的表演有種細細繃在弦上的神經質,與《斷章》大量怪誕面容和重複的撓抓吻合無間。在她之後的群舞,一視同仁的裸身,把慾望斷然劈開,袒露了「人」,伍國柱的強悍完全讓我懾服。

大半時刻我都是眼眶含淚或乾脆淚流滿面的。那麼神經質的動作,好像是一把猛烈的火把生命燒得滾燙而造成的。於是越看全身繃得越緊,等意識到時,我早把拳頭握得死緊,像要把自己的肌膚掐出血痕。那是舞者們在無聲的舞台上扯胸、吐氣、彎身、立起⋯⋯反覆又反覆之際。悲劇。我想起讀希臘神話,眾神與人的悲劇。薛西弗斯是如何日復一日推著大石子上坡?被縛的普羅米修斯怎能忍受被老鷹啄破肚腹,夜間痊癒無傷,隔日又被啄破肚腹這麼恐怖無休止的日日夜夜?然後是某個段落,我清清楚楚看見創作者在跟我說話。我看見自己在台上。悲劇是,我們不是英雄,但我們同樣在自己的生命中,用力地重複,用力地以重複拼鬥「重複」的概念,為了我們也不知道的緣由。

好不容易,卡農帶來了靜止和休息。然而卡農本身也是一首重複又重複的旋律。於是連靜止都不安份了。像在醞釀,像在預告。到這裡我開始覺得伍國柱很無情。舞台上的落葉堆高了,舞者身上的衣服也變厚了,而動作和生命逕自重複,枯樹始終無葉。然後怎麼辦呢,我們就要老了。昨日盛年已過。

可是柱子不老。他的作品也沒有老去。這麼刺這麼燙,這麼淋漓。我終於瞭解,開場前我翻著他的創作日記,他說他一貫的問題是,always too much。而在《斷章》中,那重複來自於一個像是心底魔鬼的聲音:我們喘息的縱深、奔跑的速度、折磨自己好抵達一個謎底的力量永遠不夠,不夠,不夠⋯⋯

為什麼面對柱子,我註定只能當一個太遲的人?

不只是他死去之後才認識他的作品。

那是大一下學期,我總算鼓起勇氣跟著同學去話劇社上社課,第一堂課,大四學姊神情嚴肅地告誡我, 話劇社的社課不准遲到,沒有理由不呈現課堂作業,「這是我們之前的老師留下來的規矩,因為遲到表示妳不夠重視這堂課。沒有呈現,是妳不夠重視這堂課。既然要來,就沒有理由不夠重視這堂課。」

之前的老師叫柱子。學姊惆悵說,他去德國念書了,好可惜,妳們應該認識他的。他是很棒的老師。很嚴格,但很棒,他讓我知道,愛劇場是怎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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