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人民藝術劇院《夜夜夜麻》

文字: 于善祿
網站: LULUSHARP



時間:2014年5月2日,週五19:30
地點:福建人民藝術劇院黑匣劇場

台灣重要劇作家紀蔚然的劇本首度被大陸劇團搬演,由福建人民藝術劇院的副院長陳大聯監製及執導,帶領一批院內青年演員與實習生,重新詮釋《夜夜夜麻》,而且幾乎不做語言的本土化處理,高度尊重原創劇本,並且邀請到編劇本人親蒞首演現場,我也有幸獲邀以資深劇評家與戲劇學者的身分出席,可以強烈感受到該院以高規格來處理這項演出,在兩岸現代戲劇的交流史上,值得記上一筆。
在紀蔚然的眾多劇作之中,戲劇語言的高度設計與遊戲化,一直是很重要的藝術特點,透過他的巧手妙筆,我們儼然進入了一座巨大的語言之森,既可以聽到諸多語言的生成、混雜與變化,也可以感受到語言所包孕的歷史與文化;表面上我們似乎在聽一位中年男性編劇,透過戲劇語言對台灣社會的現象與問題,進行叨叨絮絮的諷刺與抱怨,但實際上更可能是他對台灣社會的愛深責切,同時也有夢想幻滅的無力感,其劇作的基本情調是憂傷的,「山地饅頭」(sentimental)處處可見。
面對《夜夜夜麻》原劇中大量的粗口穢言以及台灣社會的特定語彙,包括人名、歌曲、歷史事件、流行事物等,幾乎一字不動,這當然會造成當地觀眾對於許多語義無法掌握,不知語中的奧妙之處,語言之間所造成的累積效果,也不容易達成。這一方面是導演與劇組的高度尊重原著,另一方面也彰顯劇組的努力與大膽,他們既要想辦法查明每一個術語與專有名詞,同時還要在可能誤解或不解的情況底下,試圖說出混雜著國語、台語、英語的台詞,雖然聽起來仍然難脫北京話的字正腔圓調性(甚至連台語及英語都被某程度地「兒字化」了),聽覺上的陌生感,倒也是另一種風味,只是台語的粗口少了台語的勁道(「操」得倒還可以,但是「幹」得就不夠草根與草莽,至少尾音應該收在鼻音,而非喉音),總還是覺得隔靴搔癢。
整體而言,演出的能量過於巨大,巨大到忽略了細膩的處理,或者令人不太容易去注意一些細膩的處理,殊為可惜。以開車加速來比喻的話,戲一開場就以時速一百公里狂飆,能量很高,但是長期處於如此的能量值之中,久而久之,也就使人不免疲乏了,連部分演員都演得滿頭大汗,卻不見得有好效果,只能說:真是辛苦他們了。
從某個角度而言,這些演員似乎將角色功課做過頭了,有諸多其實只是紀蔚然在戲劇台詞上所耍玩的語言遊戲,卻見演員們給了太多的角色內心戲,試圖為每一句話找到明顯而合理的動機,造成原本應該流暢通順的語言,變得卡、拖、頓、慢,硬是將一段台詞變得句讀處處,整體戲劇節奏就順暢不起來了。
其實,整齣戲從表演能量到舞美效果,均呈現高度的表現主義風格,有時都還令人誤以為是否過了頭?一進劇場,就可以在天幕看到巨大而扭曲的時鐘(指針永遠停留在十二點整──管它是午,還是夜,反正就是「夜夜夜麻」),巨大的樓梯(原劇中是沙發,這個部分幾乎是對原劇最大的改動,它其實造成了馬克與Rose那場戲的另類趣味,因為兩人的動作變得既荒謬又滑稽)從左後舞台上方像把刀似地直插入舞台中央,舞台面就像是一本攤開敞頁的大書或雜誌,以及幾張翻倒的桌椅。在這三行關於舞台設計的描述文字裡頭,我就用了三次「巨大」或「大」來形容,我感覺這些舞台佈景似乎就要湧爆出來的樣子,我同時也在疑惑,難道這些不會造成演員進出走位的干擾與危險嗎?
再者,如Rose的黑色禮服、劇終如萬箭穿心的不規則光束、巨大的酒瓶、像梁山好漢大口喝酒的陶碗等,都從各個舞美部門的角度,不斷地營造出整台戲的表現主義風格;其實我真正喜歡的是,以燈光打造出來的魚缸意象,看不到魚缸的實體,但是卻仍有魚缸的象徵與詩意,呼應到戲的最後部分,在不斷地搬風與片段對話之間(這一整段的表演能量趨於平緩,略帶點沉悶,倘若能夠有點累積與漸變就好了),雜以漸大的流水聲,感覺他們就要被時代的巨潮所噬沒了,或者逼使他們到最後都變成了獸,彼此扭打與嘶吼,退化而變形,不成人樣,也失去了靈魂。
由陳大聯這麼一位「知台派」的大陸一級導演,來執導一齣介於打牌、打砲、打啵兒與打嘴砲之間的戲,再加上他以藝術家的敏感,試圖與紀蔚然《夜夜夜麻》的中年情調產生撞擊和共鳴,我在福州的三天,深深體會到了編劇與導演兩人之間的藝術心靈交流,那是超乎語言與表演之上的,我期待看到更多這類交流,甚至是更深入、更多層次的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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