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晚九朝五》不是我寫的–小說家看編劇這回事

文/成英姝

原文來自: 熱天午後

我寫了幾次劇本,大多數到最後都是搞得我又煩又不愉快。劇本大抵上算不上什麼創作,只是製片、導演的工具,你若碰上了聰明的、才華比你高的製片、導演,這也雪變成一個美事,但是我沒碰過。我很討厭做一件事要花很多口舌心力去說服別人,遇到別人的意見我實在受不了,可是我又不擅長爭辯的時候,實在很頭痛。我寫的兩個電影劇本,《惡女列傳》和《台北晚九朝五》,其實都只寫了第一、二稿而已,之後就完全不再參與。《台北晚九朝五》我後來看了片子,全劇大概只有十個字以內是我寫的。它真正的編劇是誰呢?事到如今也沒什麼好說的,因為對方也不願意承認。電影要上片的時候,我很堅持要把我的名字從編劇上拿掉,但是居中協調的人S(他就是這部電影最後完稿真正的編劇,我忘掉他在這部片掛的是什麼頭銜了)卻說不可以,事實上我在早先也簽了合約,大概也不能不掛名,何況記者會都開了不只一次,那個記者會還害我被莫名奇妙地報導了狗屁倒灶的緋聞。最後我只好說,那麼我不能單獨一個人掛,劇本是你寫的,好歹也掛你的名字。但是S卻死也不願意。我堅持如果只掛我的名字,我要召開記者會說明,事實根本不是這麼一回事。這部電影不但跟我的腳本毫無關係,而且爛到爆表,迂腐、矯情、乏味,而且超愚笨,我在試片室看得從頭到尾啼笑皆非。後來S的處理是加掛了導演的名字,因為說來說去後來是他兩人討論出來的東西(不過也得說一些公道話,這部製片制的電影,其實本來創作空間就很小)。當時電影公司很積極在做宣傳,我怕影響了電影票房變成罪人,根本無法出聲加以批評,總之這部片真是讓我啞巴吃黃蓮。後來S跟我說這部片在大陸很受歡迎,我不明白這怎麼可能,我認為原因大概是裡頭有裸露鏡頭吧!我跟S說就算真的有我無法理解的一群人當真認為它很好好了,我也絕不可能就說有我的分,我自己認為差勁的東西就是差勁,就算它得大獎(不過在這個例子上是不可能的)也一樣。

我後來發誓,除非是我自己導演,否則我不再寫劇本了。不過去年底還是答應了參與《看不見的城市》這個由四個導演和四位作家合作的舞台劇。我答應這個企劃是因為邀請我的人是好朋友黎煥雄,其實我跟他沒熟到什麼樣的地步,只是在幾個案子上碰過,覺得他是個很nice的人,很多時候我想幫一個人都會是出於這個人的本質給我的感覺,與現實的考量無關。這個案子後來的演變,不出我所料,藝術創作者當中,舞台劇導演的主觀性應該是排行最前面的幾名,四個導演其實內心都寧可獨立創作而不是共同創作,這本來就是理所當然的,到最後真正老老實實在合作的只有我和黎煥雄這一組。我並不是一個堅持導演非得100%對我寫的東西照本宣科的人,比如說何平導演改編我的小說《公主徹夜未眠》的電影,編劇是蔡逸君,從頭到尾我完全沒參與,我後來看了片子,跟原著有很大的距離,但是蔡逸君的本子有另一種味道,而且說實話,縱使是很不一樣的東西,但那種氣味其實沒有偏離原著。(其實如果跟原著變得天差地遠也無妨,畢竟那已經成為他人的創作。)我如果把小說作品賣掉,其實不想管改編電影的事情,我想留給導演100%再創造的空間,可是我也會把自己的作品和這個重新創作的過程割離開來。 J‧K蘿林一開始很堅持《哈利波特》的改編電影要和原著一模一樣,我的媽呀,看第一集的時候我十分鐘就想離席了,這種珊磪F味照本宣科的東西簡直無聊到極點,雖然特效是賣點,但是這年頭誰沒看過很炫的特效?後來她自己也承認必須給劇組能自由發揮的空間才行。我很討厭來回溝通,但是黎煥雄很有耐心(他就是這種好人),我也硬著頭皮做這件事,(不過他留給我的空間是很大的)。把文本交給黎煥雄以後,我以為他會自己改寫一個對白本,沒想到我後來到劇院看了演出,他保留了幾乎我原來全部的文本,只把自己想表達的東西添加上去,換言之,只增加沒減少,這真是很驚人,因為很少導演會這樣做(在這裡我不評價只增不減這種作法的好壞,因為見仁見智)。我原本寫給他的東西,有些並不是可以直接搬上舞台的。開場薄霧的早晨,在山坡上忽必烈將鷹放出去的場景,以及轉至黑鷹直升機盤旋的戰場這樣的景象,我根本不認為他會採用,沒想到他不但做出來,而且跟我腦中構思的影像幾如一致。有人說編劇進了戲院看自己的作品,只會從頭到尾檢查哪裡被改了,只在乎這個。這話也不算錯,其實我在看《看不見的城市》的時候也會注意這個(當然這是指我創作的文本部分。事實上《看不見的城市》四段不同編導的作品並不是獨立割裂開來的,而是交互穿插出現,特別會讓人留意哪些部分是屬於哪個人的創作),不過我在意的倒不完全是黎煥雄是否「遵照」我的文本,而是很有興味他用什麼方法來處理。「噢!原來可以用這種技巧。」一邊看一邊偷學起來,尤其是黎煥雄這次的手法非常華麗,比起其他三個導演,他真是卯起來炫耀了他所能調度空間、多重運用聲音和影像、在不同劇場形式間跳躍,並且真正讓舞台立體化的經驗技術。

奧利佛史東導演的《閃靈殺手》(Natural Born Killers),劇本原來是昆丁泰倫提諾寫的,但是奧利佛史東的風格與昆丁泰倫提諾本來就是相去甚遠,劇情大概也變得很不一樣,從根本上意圖和訴求就不同。總之,昆丁泰倫提諾非常惱怒,不承認他是編劇,所以他變成「故事提供者」,《絕命大煞星》(True Romance)就比較接近昆丁的味道,但是結局被製片改了,雖然暴力和荒謬性仍然很昆丁泰倫提諾,但是色彩和整體感覺都甜美釵h,昆丁也是老大不爽。老實說我很喜歡《閃靈殺手》和《絕命大煞星》,雖然我也覺得昆丁自己導的《霸道橫行》(Reservoir Dogs)和《黑色追緝令》也很棒,(他後來的作品我都覺得不是那麼好),但是我很可能比較喜歡《閃靈殺手》和《絕命大煞星》現在的面貌(也就是說,並非由昆丁泰倫提諾自己執導)。不一定編劇自己拍自己寫的東西就比較好,問題是,好與不好跟是與不是是兩回事,我若是昆丁泰倫提諾,就算大家都說奧利佛史東拍出來的這個故事好,我也不會承認那是我寫的,因為那全然不是我要表達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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