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美雲歌仔戲團《無情遊》&《錯魂記》

作者:Tiffany

部落格:Tiffany夢遊仙境

演出:美雲歌仔戲團
系列:鑼鼓歡騰慶十年/舞台歌仔戲
地點:城市舞台

戲碼:《無情遊》
時間:2007年9月9日

人們總是在下雨的時候才想到沒帶雨傘,在飆淚的時候才想到沒帶手帕、面紙。如果天沒下雨卻送人家一柄雨傘,或人沒流眼祥鼻涕卻遞給他一包面紙,大部份會覺得多餘或普普,不太有明顯的印象加分。

但在製演催痕的悲劇時,貼心預送一包面紙給進場的觀眾們,等觀眾飆淚時就不愁沒面紙可拭淚,而且面紙封面預附的資訊立馬有機會被注視,有比這更有力的正面印象宣傳嗎?

戲碼:《錯魂記》
時間:2007年9月14日

曾經有失戀經驗的人一定知道,最痛苦並不是在結束的那個當下,而是在確定分手前的那一段分分合合。

若是分手的雙方絲毫沒有掙扎、沒有挽留、能喊停就真停,那大不了回去痛哭幾天、痛醉幾天、痛罵幾天,反而元氣會恢復的快些,不多久又是一條好漢。

若是偏偏要分不分、要合不合、反反覆覆,那種撕裂才叫鬱悶、才是折磨。


《無情遊》

人們總是在下雨的時候才想到沒帶雨傘,在飆淚的時候才想到沒帶手帕、面紙。如果天沒下雨卻送人家一柄雨傘,或人沒流眼祥鼻涕卻遞給他一包面紙,大部份會覺得多餘或普普,不太有明顯的印象加分。

但在製演催痕的悲劇時,貼心預送一包面紙給進場的觀眾們,等觀眾飆淚時就不愁沒面紙可拭淚,而且面紙封面預附的資訊立馬有機會被注視,有比這更有力的正面印象宣傳嗎?

及時雨永遠受人歡迎,此劇團的及時面紙同理可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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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劇係為資深演員廖瓊枝小姐量身打造的劇作。

廖老師嗓音最特殊之處在於當她發出嗚音的時候,會有種宛轉曲折近似嗚咽的喉韻,很像是一道風橫向鑽進細窄山谷時所發出的聲音。而且那山谷不是乾谷,是谷底有道暗伏的曲流;那聲音也不是單頻,而是山谷間正聲與回音相疊的狀態。

本劇的音樂設計有抓到廖老師這個特點,因而出現許多吟哦詠嘆的唱段,讓廖老師的唱功有很多發揮。

廖老師在展現她的唱功時,音準、共鳴和情緒投入度都能顯出多年功力,卻又不顯歲數(功力未減),演技亦沈穩。

當年首演時未有緣觀賞,再演便喜有緣得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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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文本略單。

雖然兩代的愛情對比鮮明,但因為脈絡易猜,一切似乎理所當然,所以沒有驚喜。劇情起伏安排妥貼,但沒有制定強弱鬆緊,因而淡化情調、打平劇力。字句都精雕細琢,但結構和節奏仍有調整空間,加油!

男主角是因為愛惜女主角的心強過想獨佔她的心,而決定遠走天涯,等於他的來去和要不要女主角都是因為一個愛字(他想搶回她是因為愛她,他捨下她更是因為愛她),這樣的設定使男主角的性格和行事作風顯得瀟灑可愛。

女 主角的表白用語卻嫌過份了些,就算再勇於去愛的女生,若直接講到床上去,感覺仍很令人錯愕,尤其女主角應該還在純愛的年紀(即便像我們這個「誤解開放是放 蕩」的時代,即使告白的是熟女,若告白尺度直接講到床上去也是過猛,更何況是古代的清純少女?!),而且如果對方是正經的君子,聽到女方尺度這麼逾越的表 白,我覺得反而會嚇得倒彈唄?!

讓母子之間互以局外人的角度試圖解碼對方,效果比配角解說他們好。

視覺上舖排流暢,不因倒敘而雜亂。

尤其是兩代之間的角色在互換立場時,燈光設計、場景變換都配合的很圓熟,這就是有用心。類似的呈現許多團體都有,但這樣的水準可不是每團都有。

《錯魂記》

曾經有失戀經驗的人一定知道,最痛苦並不是在結束的那個當下,而是在確定分手前的那一段分分合合。

若是分手的雙方絲毫沒有掙扎、沒有挽留、能喊停就真停,那大不了回去痛哭幾天、痛醉幾天、痛罵幾天,反而元氣會恢復的快些,不多久又是一條好漢。

若是偏偏要分不分、要合不合、反反覆覆,那種撕裂才叫鬱悶、才是折磨。

義明遇上的便是這種折磨。

一場雷雨令出外上香的妻子和妹妹跌落山谷殞命。人要真掛了,那悲痛雖不在話下,情況卻還乾脆俐落。

可是他卻碰上了不能對外人明言的奇事怪譚,妻子雅蓮回魂附上了妹妹慧君的身?!這是該喜還該悲?

義明錯亂了,不知要將眼前的妹妹仍當做妹妹對待,還是當做妻子對待?

尤其慧君本來在南管曲社就有才女之名,也有大家在幫忙撮合的好對象文清。但當他得知妹妹身體裏存在的是愛妻靈魂時,義明哪還能再像大家一樣樂觀其成,自然是「反常」的一再阻擋和吃醋。

妻 子雅蓮也錯亂了。她本來要無奈接受既死的命運,但小姑慧君一把將她推回陽間,偏偏附託復活的是慧君的身體?!雅蓮感恩之際,原是單純的想要完成小姑慧君的 心願,替她好好活下去。換句話說,雅蓮認為「我用的是人家的身體,當然應該用人家的方式活下去」。結果原本不擅南管的雅蓮勉強自己苦練,並因為揣摩著小姑 的心態說話行事,以致於也一度著了文清的迷。雅蓮還用力學了一首新曲〈勸哥哥〉,這支新曲是慧君從未習唱的,等於是專屬於雅蓮的曲子。

我覺得最有趣的是「哥哥」二字有雙重意義,可以說是親哥哥,也可以意指「愛人」。其實我們這一代有許多女生就喊自己的男友叫做「哥哥」(讀音:葛格),聊天常常「我家葛格怎樣怎樣……」,不然就「妳家葛格怎樣怎樣……」。

最初的習唱點出「雅蓮差一點陷入文清情網,但文清反而察覺慧君與以往大不相同」,還有「眾人都覺得慧君歌藝退步了,只有義明歡喜雅蓮的歌藝進步」等相反情境。

但終唱動人心魄,是由於歌曲產生了實質的情感聯結,等於她最後真的是用此歌在勸她家葛格,而且既是「妹勸兄」,也是「妻勸夫」。

雖然她身是慧君的身,心是雅蓮的心,但不論是妹是妻,都同樣希望能幫助義明脫離錯亂的反覆折磨。縱然最後身不由己,她的心都是妻子的心,都是同樣堅定、信守初盟的。她要他放下心、放開手、中止無盡又無解的折磨,她要他相信他們之間的愛情永遠純美。

即 使雅蓮決定用慧君的身份和方式代替慧君活下去,出嫁,她仍不肯背叛慧君,不願佔據慧君生前的意中人,而寧願另嫁一位陌生的士紳,但為尊重慧君給她的身體和 生命,雅蓮也不是隨便亂嫁,不論她是以妹妹身份或妻子身份挑對象,她仍然挑了公認的標準人選,這樣她既能對小姑交代,也能讓丈夫放心。

雅 蓮實在太苦了,在這之前還要演訣別,假裝小姑的魂魄與她共用一身,假裝小姑回魂的時間比她回魂的時間愈來愈多,好慢慢的、溫柔的輔佐丈夫接受她的抽離。雅 蓮拉著丈夫回到定情的最初,那個一年比一年縮小的荷花池,說荷花池雖然愈來愈小,但總是不減那份純美。這好比她的靈魂雖然存在於慧君身體的時間愈來愈少, 但只要雅蓮的靈魂在,她對義明的心意從來就沒折損過一分。如果有一天荷花盡活B荷花池盡竭,荷花一樣還是荷花。她希望他把荷花的美記在心裏,就像記得兩人 的愛一樣、像記得自己一樣。

義明雖然傷感,但接受妻子終究會離魂而妹妹會回魂掌控自己身體的正常推理。

不料在出嫁前一刻,義明的手被激動的慧君握住,用一種夫妻倆才會知道的方式握他的手,沒有比這更震憾更疼痛的,身為丈夫哪能放手?!但無解的折磨仍舊無解,決定離開的人比留著的人更痛,兩人無言間默契的取得共識,從此各自過新生活吧!

這 沒有誰負誰,因為誰也沒法再對誰付出,若付出反而會有人被負。(雅蓮與義明再也回不到過去,雅蓮若用妻子的心去愛義明,就會負了慧君;若雅蓮用妹妹的心去 敬義明,就會負了自己和丈夫的心。義明也是相似困境,他不能負妹妹的身,也不能負妻子的心。這實在太難了,不管兩人怎麼做都不對)

為了簡瘚L解的困窘,無法再繼續純美的那一段情只好留在過去,義明就當做是妻子死了,是妹妹好好活著,他只要記得荷花死了仍然是荷花、就像記得妻子死了仍然愛他、就像記得妻子死了仍然是妻子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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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喜歡的一場是當姑嫂已離魂,頻遭鬼卒追捕時,雙方人物來回縱橫的步法和陣式巧穎、姑嫂在心態和動態上的個性對比(小姑不甘心早逝而反抗逮捕,大嫂則柔順無奈的接受命運,增加彼此在心緒和動態的掙扎厚度)、燈光設計體現出陰陽兩隔……營造出全劇中視覺感官最享受的一場。

又,當鬼卒在追捕遊魂時,陰調列席。歌仔戲眾曲調裏,陰調雖然是陰陽相隔時才會出現,但因為它有許多特殊方式的鑼鼓擊奏,樂風又活潑獨特,所以我個人會特別喜歡陰調。

另一場則是雅蓮拉義明重回定情的荷花池時,姑嫂交相輪番現身,演繹著雅蓮心境間的尷尬和錯亂,也示現義明對慧君身體定位和對待態度上的迷惘。

最後一場,雅蓮因按捺不住心緒,自己破梗造成的回馬槍效果夠震憾也夠血性。

舞 台上此時垂掛的荷扇看起來是最完整的一幅,但竟是完全上下顛倒的一幅,象徵著「表面上取得和局,實際情況卻是完全顛倒相反的」,暗示了「看起來是妹妹慧君 的喜事,其實是夫妻倆畢生的憾事」,又暗示了「看起來是身心合一的妹妹慧君(整組的),但其實是雅蓮靈魂的自殺、雅蓮主體意識自願完全覆沒」。

當 新娘子照傳統習俗拋下一柄摺扇時,「哥哥」的心也跟著碎了,這不只是與親情辭別,更加是與愛情永訣。照婚嫁習俗,娘家人應該要在新娘上轎後潑一盆水,代表 嫁出去的女兒是潑出去的水,這盆水義明並沒潑,天卻替他潑了,還好大一盆,威力強大到令人覺得是無從抵抗的命運那樣。

無處訴說悲苦的義明跪泣在電光連閃、雷雨傾盆間時,天在替他流淚、替他鳴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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扇子與傘,情人之間向來互不相與,因為忌憚那個「離散」之音。

這齣劇作的舞台設計者擺明了有讀本,而且讀入了心。

主景都是拆解一柄巨大的摺扇,並將之垂掛於舞台中央,垂掛方式或正、或側、或反,圖案繪的是墨筆殘荷。

如果不去深究,光看擺置只覺得真是美麗,but稍微略想便知道要害怕,知道它預告著將有一場巨大到難以抵抗的離散,就像命運註定的那樣。

殘荷固有殘荷的美麗,但這樣的美麗是暮夏初秋,天地間刑氣已現,淒美的殞落是必然的。

最後的雷雨超讚!電光劈閃後,透明的珠子整排落下,不但視覺上夠雷雨,連落在地上造成的嘩嘩聲響也雷雨的很自然。那珠子落地後反彈打到人一定很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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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樂設計結合了南管曲式,除了有劇情上的直接關聯,也有心為歌仔戲曲調做一些mix的有趣實驗。

情境音樂前後場皆不錯,但中間場次有部份稍嫌沈悶。

〈勸哥哥〉一曲,重覆數恰當,在「引領劇情」和「引爆情緒」,上功勞不小。

潘麗麗小姐最後吟唱〈勸哥哥〉時,盪氣迴腸、有空曠感,清純的令人驚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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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美雲歌仔戲團的年度公演,除了堅持採用本地劇作家的原創,更多半會給自己一道功課,積極學習並大膽實驗新元素與戲曲的結合,為歌仔戲的未來方向賦予多元新可能。

像 這種需要堅強製演實力做後盾的高風險研發,照說是公立劇團應承擔的角色責任(保存和創新是公立劇團最適當的定位,能為文化做傳承、為民間劇團打前鋒舖路、 並與民間劇團做良好的市場區隔,所以有胸襟開闊、眼光前瞻的主事者是十分要緊且必需的),觀察多年,唐美雲小姐竟強強以民間劇團的身份艱辛攬下,其中甘苦 不言可喻,是不是真心修行更是有目共睹,再多的質疑都在完成演出後全數拭去,我個人亦深表衷心敬佩和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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