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生浮夢

作者:王瑋廉
王瑋廉的部落格

劇碼:浮生若夢
演出:法國陽光劇團
時間:2007.12.29
地點:兩廳院廣場帳棚

傳說《浮生若夢》(Les Éphémères)法文原意為「蜉蝣」,又有一說為「片刻」。我不懂法文,在網路上搜尋一陣,發現這大概是個有著「過去」時態、「短暫」意涵的名詞吧。

但「蜉蝣」兩字,仍讓我想到那旋轉的圓盤,彷彿那就是一個完整的單細胞生命體。在顯微鏡下,一個單細胞生物游動、迴旋、或是追著自己的鞭毛,然而祂也就是整個宇宙。微物之神。

八個小時的旅程,導演莫努虛金(Ariane Mnouchkine)並沒有在這個簡單的生命形式上,組合出更多發展的可能。演員也沒有。如果在這部分你有多一點的期待(畢竟我們看過《河堤上的鼓手》影片,以及許許多多的壯麗圖片),就很可能失落。不然,你就會看見,細節中可能隱含的上帝。

「咖啡杯!」中場的時候,我把朋友心中的話說出來,他噓著氣說,「轉得我頭都暈了」,下半場繼續睡。MSN上,我以「影集」作為譬喻,對方覺得很貼切,因反覆而索然。我呢?我在這次的劇場中,沒有驚豔,有時也略微困乏。但心底明白,自己挺高興沒有被掀起興奮之情,像很多其他的興奮那樣。

「電影」,或許是很多人拿來對應這次演出的形式。友人以「…像在看電影而又勝過看電影」,形容這當中難以言詮之真意。然而,這當中可說的「真意」又會是什麼呢?「電影」與「劇場」,在當代,還需要有任何根本的差異嗎?能嗎?

跨年夜,三五好友辦「睡衣Party」,看拉斯馮提爾的《厄夜變奏曲》。看過的人都知道該片所使用的特殊形式,可說是一次「電影跨劇場」的成功之作。但是,在任何時候,你都會知道,你在銀幕上所看到的影像,是攝影師、導演所供給你的鏡頭,並且絕大多數看似劇場的角度,也都不是你在劇場中,能看到的角度。在劇場,通常你只能坐在你的位子上看,但你可以選擇看某個不起眼的道具,或是燈具。

那麼,《浮生若夢》能不能是一個「劇場跨電影」的成功之作呢?《厄夜變奏曲》的成功,就在於它使用劇場形式而超越劇場形式。我認為《浮生若夢》也是。

所有看過《浮生若夢》的人,都看到了圓盤流動、轉速、互動、位移、以及轉盤者運動上的細膩安排,可說是「在呼吸」的調度。小至轉盤者的一個擦身、一個眼神、一個腳尖,大至如貝爾太太在門邊,以一種強大的心理張力被快速移入黑暗裡(二部曲——美索不達米亞)。劇場的物理空間,在類似電影鏡頭的模擬操作下,確實強烈到超出電影。

劇場,有劇場的「運鏡」方式,無庸置疑。但這裡有個前提假設:假若人在感官接收與理性認知的基礎上,是以「串接」的方式產生意義與想像。於是,電影「剪」出了文本(context),在文本中提供想像,但劇場,卻比較偏向「提供」一個敘事(narrative)空間——劇場的觀眾,得以以較主動的方式,「剪」出自己選取的鏡頭。

以上言論,極為簡陋與偏頗,並未在「文類」與「方法」的細節上多做闡述和比較。但我認同電影是一種「雕刻時光」,而劇場是一種「空的空間」。

從開始,這些人在觀者眼前,在空盤上構組出一個環境,接著,置入了人。於是一幕幕人生展開,經由故事的串接,圓盤的串接,以及圓盤與圓盤的互連等方式,構成敘事線。原本這樣就夠(說一個故事)了,但這些人讓圓盤旋轉起來。大部分是順時鐘轉,速度不快,但有時候也會逆時鐘轉,或著增減速度,接者,還讓兩個圓盤產生互動與對位,甚至是一連串地組構出更多的關係。

那麼這些串連,又何以提供出比電影更多的視野呢?就在於「圓盤的旋動」(物理空間)、「人物的旋動」(心理空間)、「故事的旋動」(戲劇空間),三個齒輪之間的引力關係,得以衍伸出萬花筒般的構圖與角度。

當貝爾太太走到門邊,並回頭跟女醫生說:「再不趕快,妳就要遲到了」的時候,貝爾太太腳下的圓盤開始加速離開,女醫生的圓盤僅微微向貝爾太太移動。情節走到了這個點上,兩個人物帶著各自的故事,在此產生激撞,裡面有和自己的對話,有跟對方的對話,圓盤的物理空間移動,則提高了對話(非講話)的聲量,更重要的,是出現「導演與觀者」的對話、「觀者與命運」的對話,這一層對話,是「社會的」,是「自覺的」,是「提升的」,是理性與情感綜合的,是與整個劇場演出不可分割的。

於此,便碰到了友人所提的:「難以言詮」。究竟我所說出的,指向了哪些齒輪呢?還是齒輪與齒輪間擦出的「嘎嘎」聲?還能分析歸類出多少齒輪呢?語言何以捕捉住流動的心貌?

圓盤,僅僅是這樣動著。

把「電影」拿來作為這個演出的分析工具,只不過是為了滿足論說的慾望。「跨電影」或是「跨劇場」,都是創作者無關理論下的巧思。當巧思成功地發揮,巧思就會在觀者心中自行綻放,比創作者所能掌握的,更燦爛。

導演莫努虛金沒有讓這個巧思,承擔太多花俏,乃至於在讓人略感疲態之際,留有的是韻味無窮。演員也是。「大師晚年的反璞歸真之作!」另一個朋友在休息時間,半開玩笑地這麼說。

每次一想起陽光劇團的宗旨:「將沈睡的人們在劇場中喚醒」,就感到全身顫動,彷彿這個劇團要引領出「新人」似的。猶記馬汀尼老師在表演課堂上,眼神閃亮地描述她在巴黎彈藥庫劇場所見——「演員一出場,像飛一樣地向你撲天蓋地而來。」在電影《河堤上的鼓手》,我看見了那像神一樣地劇場演出,甚至不敢想像自己如果在現場,會如何不堪負荷地被擊碎。室友說她全身發抖地看完這部片。

《浮生若夢》沒有讓我們顫抖,還催眠了一些人。也許喚醒與入夢,都是一種在劇場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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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w Near How Far:cassiel的文章(附故事譜線)
本文圖片為《浮生若夢》場地圖,來自陽光劇團官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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