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南人劇團《閹雞》觀後感


文:傅紀鋼
站台:膠原性獨立軍總病毒的恐怖蔓延

場次:2008‧8‧16‧1930
地點:國家戲劇院
演出團體:台南人劇團

2008年8月16號晚上,我在國家劇院看了台南人劇團的《閹雞》一劇,內心有些感觸。由於我很久沒有看戲劇表演,這也是我第一次在國家劇院看劇(以前都是去看小劇場),所以對於戲劇演出的部分,我的意見可能是非常外行且背離現實,這點事先聲明。

《閹雞》一劇,原本是由台灣人成立的「厚生演劇研究會」,於1943年在台北永樂座(今霞海城隍廟旁永樂市場)首演。《閹雞》改編自張文環原著小說〈閹雞〉,由林摶秋擔任編導組主任,並結合當時台灣文藝界菁英,如音樂家呂泉生擔任編曲配樂、畫家楊三郎擔任佈景等,共同參與戲劇製作。

《閹雞》首演時為日本皇民化時期,因此還發生「演出中途斷電」、「台灣民謠首演後被禁唱」等打壓事件。《閹雞》也在首演之後,再也無從登上台灣劇場的舞台。直至戰後九○年代,才由清大與靜宜等學生劇團重新搬演。此次台南人劇團在國家劇院的演出,是自日本時代首演後隔了65年,再次登上台灣的劇場舞台,具有特殊的意義。我的感觸有一半也來自於此。
  
這次在國家劇院看《閹雞》,我的心情是複雜的。複雜的原因是,我被台南人劇團傑出的表現所感動。沒想到他們能夠成功的再現了《閹雞》一劇的時代背景與精神。但在此同時,我也看到了《閹雞》一劇實在是有很多缺點,而這個缺點很多又來自於台灣文化環境的一種先天限制。已至於邊看邊覺得,《閹雞》實在是演得很生動、很精采、很感人,一邊又深深納悶,為什麼不能弄得更好?為什麼要放任《閹雞》劇本的重大缺陷不管?
  
因此在複雜的情緒中看完《閹雞》。在表演廳外,又遇到一位國內同志文學研究的權威(且年輕的)學者,政大的學姊。陪她到服務台處買紀念品時,又聽到她問到的資訊是:這次台南人劇團不打算出《閹雞》的DVD…
  
感覺真微妙。其實心情是相當鬱悶的,對於這次的看劇經驗。
  
一項項來說。

首先,對於台南人劇團演員的表現,可以給滿分。雖然對於台語的口條,還有一些人物細膩的情緒部分上有待加強,不過整體的演出完全達到了《閹雞》劇本所要傳達的效果。就是逼真。每一個場景,人物的互動與情節,都表現得非常傳神。這達到了一個我看劇場以來從來也沒有感受過的一個效果,就是投入感。
  
過去我看小劇場或者是表坊、果陀等演出的錄影帶時,總是有一種隔閡感。不是我無法感受到戲劇角色設定的身分背景,或者是時代的氛圍,就是演員的口條決得十分的虛假,彷彿他們不用文藝腔講話就會死掉的那種感覺。不管是販夫走卒,或者是知識份子,講話的腔調都很相似,不然就是一臉大便大不出來的樣子,或者是刻意的誇張語調,或者是非常刻板、非常扁平化的表演方式(除了真的很有天份,如李立群那樣用個人風采就足以蓋掉這些缺陷的),讓人意識到自己在.看.劇。

但這次台南人劇團的演出就很不同,雖然有些演員的演技還尚待磨練,不過整體來說,卻完美的呈現了一種屬於台灣人的家庭質感,擁有許多生活中親戚鄰居相處時的口語,或者是說話姿態,讓人覺得一點都不疏離。雖然我看過的劇不多,不過這真的是我第一次看劇的時候,沒有覺得我在看所謂「劇場藝術」的感覺。我反而是丟掉了劇場是藝術,因為劇場是藝術,所以我都看不懂的那種感覺。而真正的第一次投入了戲劇的演出。
  
所以在三桂與窮人計較藥錢、月里跟父兄衝突,還有月里抵抗順清的淫辱等衝突點,我的情緒完全就跟著角色的互動在走,完全都沒有去關心那一幕用到什麼樣的表現技巧,或者是整個場景的呈現是什麼風格之類的。完全的就像看電影那樣,該哭的地方暗自掉淚,該笑的時候哈哈大笑。遇到我們台灣人的俗語Q點時會心一笑。
  
當然,可以理解的是,導演為了達到直接與觀眾對話的效果,所以在劇場的技巧上,採取了一個比較收斂的做法,並沒有運用太多劇場常見疏離化的表現。比較特別的,大概只有月里結婚時,眾人停格,獨她一人觀望身為女人被賣的痛苦;以及在第一幕第二場,中景為前廳,清標、三桂與阿金婆商量土地交易與婚事的整場戲,大部分說話的人物都在這中景處演出,但觀眾是隔著一道半透明的布幕在看,近景的反而是清標家的灶房,灶房在近景,出入都為內眷,所以觀眾目光就只能聚焦到月里身上。這樣收斂的表現方式,可以讓觀眾更進去整齣劇要傳達的效果。但可惜的是導演的這個用心可能白費了。
  
中場休息時,我聽到許多年輕觀眾討論上半場的感覺。我發現他們幾乎連對白都聽不懂。我無法理解的是,劇中除了用一些日本時代生僻的單字,如「痢疾」、「元租」等,其他的都是常見鄉土劇慣用的單字俗語,怎麼會聽不懂!!更爛的是,在場年輕的劇場人士就只興奮的討論停格的效果,對於整個演出的內容他們卻都不置一評。從他們的表情,就知道他們可能根本就看不懂《閹雞》在演什麼,也沒有從其中得到任何感動。這可能反映了台灣劇場的一個狀況,就是很多年輕的劇場工作者迷戀於劇場形式的挑戰,與技巧的運用,整齣劇從頭到尾耍炫技,但整齣劇卻難看到不行。

這個問題在台灣電影界也非常普遍,每個人都覺得自己很屌,可以拍出/作出很藝術很厲害的作品,可是叫他們去拍出/作出一齣「好看的」戲,他們卻做不到。連基本的說故事都不會,只會弄一些有的沒有的,又有什麼用?西方劇場或電影都是在會做出好看的劇後,覺得既有的形式無法表現自己內心的想法,因而必須藉由新形式技巧的開發,才能表現那不可明說、不可言傳的某個執念,才會用那些東西。而台灣的年輕電影/劇場工作者卻只著迷於技巧與形式,而不考慮觀眾要得到些什麼,然後作出一堆爛到極點的東西,再來罵觀眾看不懂。講難聽一點,技巧形式只要學就會了。說到底台灣的電影/劇場工作者也沒做出連歐美都做不到的東西,又有什麼好跩的?叫小學生去學,搞不好就能做出超厲害的技巧運用,這又有什麼好屌的(注)。
  
所以對台南人劇團成功做到「講一個好故事」的表現,我是非常讚賞的。就是有這個基本所以才厲害。《閹雞》的原著以及劇本完成於日本時代,許多被遺忘與忽略的台灣人舊時代的氛圍,竟然可以被成功的再現,實在是很強。對照於中場休息我看到的年輕劇場人士的嘴臉,我覺得台南人劇場的演出可以得一百分。特別是飾演三桂的吳煥文,含蓄而不誇張的演出,實在是經典!台南人劇場不錄影實在太可惜了!如果覺得舞台太寬無法錄得全貌,可以多用幾台DV去跟拍精采的片段細節,到時再放在特別收錄中,這樣就可出DVD了啊。不然吳煥文的演出就此湮滅在我們觀眾的記憶中,實在太可惜了!應該要留給以後台灣子孫當作參考資料。
  
當然,台南人劇團《閹雞》的演出也不是那麼完美無缺,其實缺點很多,只是疵不掩瑕。當然是優點勝過缺點。不過有些缺點,我覺得也得點出來給大家參考。
  
首先是台南人劇團整體演員的演出都很出色,可惜就是台語的口條不佳。雖然我自己的台語說得遠比他們遜,但有的地方真的是需要加強。特別是某些配角,很像是國語發台語音,感覺怪怪的。且台語當中有地方的腔調在這次聽不出來,可也沒有感覺到有傳統戲劇中的文雅台語發音,變得雅不雅、俗不俗的,其實會讓人覺得說的是假台語。套句台灣劇場前輩、台語片大導演辛奇的話,現代台語典雅與精華的部分已經流失了。從這次台南人的演出就感受得到。
  
另外阿KEN...喔不!是阿勇(他講話怎麼那莫像阿KEN捏!我常常看到一半笑出來,就是以為是阿KEN在搞笑。每次看到他喊:月里、月里…就讓我笑到翻過去)的演技頗差,當然一半是因為劇本讓他沒啥發揮。月里也是,很多文場需要內心戲的部分,她有點一號表情。我覺得整個看來,她其實根本沒有進去角色內心的苦楚中。這也很可能跟劇本有關。如果姚坤君能夠熟讀小說原著,真正去感受日本時代台灣婦女被雙重殖民的痛苦(應該熟讀所有日本時代台灣小說家描寫女性苦痛的作品,特別是呂赫若、陳千武、張文環等小說),也許就能更生動的呈現月里這個角色。
  
另外劇場設計相較於1943年的《閹雞》劇照,實在是相差太遠。雖然在舞台上盛飯與點火是蠻真實呈現的,但看起來實在是太簡單。當然要重現楊三郎那樣大師級的美術設計有點困難,要找齊日本時代台灣器具也不怎麼容易,可偏偏我就看到了《閹雞》劇照,有了比較,就覺得劇場設計有點遜。
 
再來就是最關鍵的劇本,老實說1943年林摶秋寫的《閹雞》劇本就有很大的問題。首先是《閹雞》劇本本身就是前篇,只呈現了張文環小說的一半篇幅。這個先天限制可以理解,原本厚生演劇研究會就打算日後搬演下篇,只因為戰爭的因素研究會解散,《閹雞》就此腰斬,無法呈現月里悲慘的生命全貌。不過從林摶秋的原著劇本可以看出,月里在各幕中並非扮演推動劇情的主要角色。如果按照小說的劇情結構,月里本身的視角是圍繞著全劇,整個閹雞藥房的興衰沒落也是被放在月里的生命中才有了意義。也就是說,可藉此呈現出台灣婦女被雙重殖民的悲慘命運觀照。可惜林摶秋的原著把視角分散到各角色身上,使得月里無法成為全劇中心,並推動故事進行,這根本就是一大敗筆!!曾有人研究過林摶秋後期四本劇本,認為林摶秋可能從來也就沒肯定過女性地位。女性永遠是受人擺佈的角色。從《閹雞》可以看出這樣的態勢。
  
而台南人劇團有發現這樣的一個缺陷,也努力的彌補。在原著的第一幕第二場,導演設計讓沒有對白的月里出現在布幕前,亦即灶房的位置,聆聽父親如何把自己賣給三桂。這點設計不錯,可惜月里的演技嫌弱,完全被另外布幕後的三位角色搶戲,使得舞台效果變差,讓這個貼心的設計成為泡影。另外,導演呂柏伸找來編劇王友輝重新編寫了第一幕第一場與結局,第一幕第一場改編月里跳車鼓陣的情節明顯的與小說不符,也不符合台灣的人情義理。
  
新改編的劇情是,月里在劇場排練車鼓陣,而父兄闖進要押她走,與她發生爭吵,繼而斷絕往來。
  
而小說原著是月里經過內心的一番掙扎,然後在保密到家的情況下登台,被哥哥看到,才當場抓她下台。而且她哥哥被眾人勸阻後,也沒有當場與月里爭吵,而是隔天去月里家理論。這一小段情節看似普通,其實才是台灣人的民情習慣!!首先,月里登台保密這點,與小說中她如何想要脫離痴呆阿勇的內心轉折大有關係,所以才必須保密。既然都保密了,試問她哥哥與父親怎麼知道要事先去劇場堵人?且拿掉這點,月里看似展現了一種女性自主的效果,但此場與後面各幕變得毫無關係,也根本就沒有倒敘的作用!這個倒敘的作用在小說中則十分明顯,甚至是承先啟後的關鍵!但被改編之後,就讓整個劇本的結構毀掉,變得比原著還糟。
  
且為何哥哥不當天衝到後台罵月里,而是要隔天去她家找她,就是因為對當時的台灣人來說,他妹妹在外面拋樓露臉已經夠丟臉了,他自己再去鬧場會更被人恥笑。當然是家醜不可外揚,在家裡面自己爭吵就好了。這點人情義理都不懂,真不知道編劇是哪裡人。我們中南部人的觀點可能跟他不一樣。
  
最後的結局更是莫名其妙,《閹雞》的小說最關鍵的是阿勇痴呆後,月里開始改變自己逆來順受的性格,四處工作並跟男人勾搭,最後愛上了幫傭家庭的小兒麻痺少爺。這中間有複雜的內心轉折,同時影射了台灣人站不起來,未來的生路只有雙雙跳水殉情一路可走。這跟日後陳映真的小說〈將軍族〉的處理,有相似之處。月里在台灣社會中無路可去,她堅決尋求的愛情又不見容於台灣傳統觀念,因此只有死路一條。想不到新改編的部分,竟然變成說月里拋棄阿勇,跟著彼腳少爺走。當然舞台上的呈現可能暗示兩人最後會走上絕路,可關鍵處在於劇本沒有交代阿勇痴呆,也沒交代月里如何愛上少爺(只寫意的輕輕帶過,我保證沒看過小說的人不知道在演什麼),變得說前面各場中月里為了阿勇死心踏地,竟然到了最後一場突然的跟人走!!這樣叫女性自主嗎?根本月里的角色、月里的內心轉折被新改編的兩場完全的給毀掉了!!
  
嚴格說起來,清大學生劇團改編的《閹雞》是相當爛的劇本,但它起碼達到了忠實傳達原著精神的效果。而台南人劇場這次重新搬演的《閹雞》,雖然有心想要填補林摶秋留下的劇本結構問題,可改編之後卻讓整個劇本的精神被扭曲,變得支離破碎,變得讓人看不出來,到底台南人劇團把《閹雞》重新搬上舞台的目的是什麼??

...
  
前面談了一大堆,談得非常不專業,也非常散漫。對台南人劇團真是不好意思。當然看到《閹雞》能在2008年國民黨完全執政的今年,重新搬上舞台,毋寧是欣慰的,但心中也有很多感慨。

1943年9月3日,厚生演劇研究會連續6夜假臺北永樂座推出《閹雞》、《高砂館》、《地熱》、《從山上望見的街市燈火》等劇,演出轟動一時,這是台灣新劇(現代戲劇)的興盛,這代表在日本時代,台灣人從日本引進西方現代戲劇的發展,在台灣發光發熱。雖然如呂赫若在日日新報的劇評所說,林摶秋的《高砂館》比起日本已有的劇場成就,還是有很長一條路要走,但已經可以看出台灣現代戲劇的在地性與開拓性。然而台灣現代戲劇的傳承又為何會中斷呢?
  
中斷的原因跟所有台灣藝術文化的理由一樣,因為台灣文化的現代性發展全都奠基於日本殖民時期,日本殖民者引進現代化建設同時,也讓台灣人接觸到西方最新的文化思想與理論風格等,並開始在發光發熱。原本台灣人應該在我父母那代,亦即戰後成年的這代開始接上世界文化發展的潮流,使台灣文化能與世界比肩,而不是在戰後出生這代出國留學後,才引進歐美文化藝術。可偏偏國民政府代盟軍接管台灣,隨即實行威權統治,在50年的威權統治下,台灣文化面臨比日本皇民化還嚴酷的考驗。
  
日本人起碼還強調在地性與台灣文化發展,而國民政府卻將台灣文化視為三等文化,完全的忽視與打壓。特別是過去新聞局扮演日本總督府的角色,藉由審查與白色恐怖,逐步摧毀台灣人對台灣文化與台灣歷史的認同感。這個發展影響非常深遠。如果說台南人劇團改編的《閹雞》有極大缺陷,那麼在新聞局監視下的台灣戲劇與台語片,就被整的更支離破碎,更沒有生存空間。為何《閹雞》要隔了65年才能重新登上台灣劇場?原因很簡單,因為它原來是用日文書寫。日本時代的台灣人使用日文創作的一切事物,都是到了八○年代末期才開始發掘,到了九○年代才開始整理,到了政黨論替的現在,史料才一一出土。連台灣文學的許多文本史料都還淹沒在圖書館中無人翻譯、閱讀,更別說較晚發展,連劇本史料都找不完全的台灣新劇。
  
所以在《閹雞》的演出當然重要,可以說是太重要了!因為那麼具有時代意義,也變得說,即便有再多的缺點,都無法掩蓋它背後所象徵的,台灣人被外來統治者殖民的苦痛,以及過去半世紀被國民黨壓迫毀滅的台灣文化史。

注:最近歐美電影因應後現代文化的發展,也開始有一種回歸作用。過去在七○年代與八○年代電影形式技巧的大幅展現,主要奠基在電影工作人員可以在短短的畫面中,就呈現出獨特的文化情境氛圍,與傳神的演技。而在資訊爆炸的網路後現代社會中,電影工作這面臨到自身感受力的匱乏,無法再現八○年代前的文化專業。所以走向兩個趨勢:一個是更多元、更爆炸的形式技巧展現,其次就是目前漸漸開始流行起來的復古風。就是開始去追求如何去說一個好故事的,這個電影全盛時期(片場、通俗劇時代)流行的風格走向。

2 Comments
  1. 嗯嗯

    閹雞的小說原本發表時就有兩個版本
    後來又有不同翻譯者
    各版本略有出入
    這部分可能是我漏看了
    待我研究比較後
    再行更正

    感謝您的指正

  2. 我看到的小說原著裡面寫的是說,月里要跳車鼓陣並沒有保密到家唷!在拜拜當晚演出前就已經有村民知道消息了,但是她還是決定登台演出,結果被哥哥抓到,而且是當天兄妹就有發生口角,所以書中才寫到:第二天,村人們又傳告著在月里家發生的兄妹間的口角。
    版大可能要再查證一下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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