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流變的身體:塞納其斯與黃翊的《流魚》

作者:謝杰廷
站台:莫工作室

作品:黃翊《流魚》(雲門舞集2春鬥)
日期:2009.4.10
場地:新舞台

黃翊的《流魚》舞蹈出了希臘當代作曲者塞納其斯(Iannis Xenakis)的音樂。塞納其斯的音樂極為強烈,幾乎不像是音樂,他背離所有人們平常的經驗,沒有任何和諧、也沒有任何節奏,舞者因而就像是被拋進著這股未知的、無名的聲流裡。在《流魚》裡,音樂成為暗流,舞者則像是在暗流裡的流魚。

因而,音樂開始了舞蹈。

舞蹈的音樂從一開始就轉趨強烈而不斷地增強、增強,更強、更強,無法控制地擴張、佔據,佔據空間。所有的轉變像是質變,人們幾乎找不到分句,沒有和諧、沒有節奏的音流只是不斷驅動、驅動成另一股暗流。因而,音樂幾乎吞沒舞蹈。一開始,舞者站成一列,在燈光下,他們的動作一個個連成一股流動,這常見的手法卻是《流魚》的關鍵,並在某些時候被驚人的推展到極限,使人感受到一股不平常的流體。在海裡,人們看見流魚,事實上是看見水流,而不是一隻隻的魚,因為他們已隱沒為整體;在《流魚》裡,舞者則隱沒為音樂,成為一股流動。人們並不是看見個別的舞者、個別的動作,而是整體的流動。在這個意義上,舞蹈被音樂吞沒了,並拋擲出關於舞蹈與音樂的問題,牽引出時間與空間的感受,最後是一股流變的身體,不平常而怪異。

其中,音樂與舞蹈的問題,曾經為許多編舞者不斷爭論:究竟音樂跟隨舞蹈,或是舞蹈跟隨音樂?一些編舞者認為,必須仍以舞蹈為主,否則舞蹈會受限於音樂而失去自己的意義,一些編舞者卻認為音樂能作為舞蹈的結構。然而,他們的爭論事實上已被設定在這個問題的設定裡了;這個問題已將音樂與舞蹈設定為不同的事物。然而,音樂舞蹈不都是流動?是否音樂與舞蹈的問題應在流動的基礎上,而不是在彼此拆分成二件不同事物的設定上,去解釋音樂與舞蹈的關係,去看見音樂、聽見舞蹈,感受他們所喚起的力動。確實,音樂與舞蹈總是不斷翻轉的,音樂翻轉成舞蹈,舞蹈翻轉成音樂。在《流魚》裡,被音樂吞沒的舞蹈,並不是舞蹈是否跟隨音樂,或舞蹈自己是否失去意義的設定上,而在力動的基礎上,舞蹈成為音樂了,成為塞納其斯的音樂所呈現出未知、無名的股股流動。塞納其斯曾經是一個建築師並在柯比意的事務所工作。他的建築背景使他在作曲時,逐漸發展出一種被形式了的音樂(formalized music)。所謂的形式,並不是指音樂史上的曲式,而是指一種像是凝結的、凝止的形式。塞納其斯以數學計算,試圖將建築轉為音樂,他所計算出的音樂,就像是凝固的建築。被形式了的音樂指的即是被聽見的建築。他的音樂離開了和諧、離開音樂史,更像是離開了聽者。他的音樂無法被稱為動聽,他要聽者看見,而不是聽見;聽者因而感受到他們像是被驅迫到音樂外,進入一個怪異的空間,看見時間像是團塊一般被聚集成為建築。他喚起的是一種未知的、無名的經驗,不平常的,驚人的。然而,身為希臘人的塞納其斯或許曾經想到,古希臘的畢達格拉斯不就曾經提到,音樂的和諧得自天體的動作,是天體繞行的聲響,天體的繞行則是依據數學的比例,數則是所有事物的基礎;而塞納其斯的音樂不就是數學?然而,在音樂的和諧逐漸離開未知的天體繞行,而發展出「動聽」的音樂史後,塞納其斯的音樂卻像是異數,他的數學計算出音樂的形式,倒轉了人們的經驗:人們已聽見音樂,而是看見音樂、聽見這凝固的建築。確實,強烈、極不和諧的聲響,連續不斷地聚集、積累成聲響的團塊,佔據所有空間。他的音樂,竟佔據空間!這多麼不平常,因為,音樂的空間總是被忽略,音樂總是只被看成是時間的。他的音樂,竟佔據空間!在《流魚》裡的舞蹈被音樂吞沒而成為音樂,竟成為時間!這也多麼不平常,因為,舞蹈的時間總是被忽略,舞蹈總是被看成是空間的。

音樂與舞蹈的翻轉,倒轉了平常的時間與空間,驅動一股股流變的身體。

然而,怎麼翻轉?為什麼能翻轉?
這翻轉在「吞沒」裡。

在音樂所驅動的股股流動裡,必須沒有個別的舞者、個別的動作,舞者與動作必須皆被整體的流動吞沒,在未知、無名的暗流裡不見,人們才能看見音樂,聽見舞蹈。然而,這翻轉是很難的,因而在《流魚》裡,「吞沒」並不總是發生,只有某些時候,舞者們真的被吞沒而成為流魚,他們聚集成為流體,像是一隻隻魚聚集在一起,成為像是水流裡的一股股水流,他們精準地舞蹈出音樂,展現出賽納其斯凝固的建築,積累為時間的團塊;因而,舞蹈被聽見,不被看見,被聽見的舞蹈使聽者看見音樂,完成塞納其斯所要驅迫聽者的看見,這是《流魚》裡最為驚人的時候;其他更多時候,舞者卻沒有被吞沒,無法成為流魚而像是流離四散的舞者,在音樂外,在整體的流動外。事實上,這翻轉是困難的,要成為流魚是困難的,因為他是不平常的;舞者必須將自己拋進音樂所驅動的暗流裡,使自己消失,使個別的動作消失,而成為音樂,成為時間。在成為流魚的舞者身上,時間聚集成為團塊,時快時慢、時輕時重,這些成為力動的密度,最後積累不斷流變的,佔據空間的時間量體!

塞納其斯的音樂是凝固的建築,《流魚》某些時候的舞蹈是凝固的時間。

音樂吞沒舞蹈,
音樂吞沒成為音樂的舞蹈,
音樂吞沒自己,

就像是一條吞食自己的蛇,不平常而怪異。

在沒有音樂,沒有舞蹈後,這驚人的不平常則不僅驅動一股未知、無名的暗流,更喚起了一股怪異的身體。被拋進時間的舞者,就像流魚,他們的身體在時間裡逐漸沒有了空間,就像光線,是時間?是空間?

《流魚》裡的光線,照亮了舞者,或他們的身體的不同部分。然而,光線的照亮事實上卻是將舞者與他們的身體拋進海的黑暗裡,這黑暗則像是時間的團塊佔據空間,不斷流變;像是布朗休(Maurice Blanchot)的小說《黑暗托馬》裡的場景,托馬在海裡泅泳的怪異感受,消失的自己成為一股身體!

「這真的是水嗎?時而泡沫像音白的雪片飛濺到他眼前,時而水的缺無抓住他的身軀,粗暴地拖行著他。……或因為疲憊,或因為某種不明原因,他的肢體帶給了他一種和翻滾著他的肢體的海水相同的怪異體感。一開始,這種感覺幾乎讓他覺得舒服。他游著,同時追逐著某種遐想;在這遐想裡,他與海融為一體了。脫離自我、滑進空無、散裂於水的思想裡……」

在《流魚》裡,在某些時候,被音樂吞沒的舞蹈與消失的舞者,也脫離自我、滑進空無、散裂於水的思想裡,喚起了一股流變的身體,不平常而怪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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