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言堂/劇場裡的真實 從「王記食府」談起

本文轉載自聯合報
作者:鴻鴻

一代代藝術家不斷以不同的美學,重新定義真實。寫實主義、印象主義追求外在真實,浪漫主義、超現實主義追求內在真實。而劇場呢?這個媒介又正以什麼樣的方式,追求今日的真實?

在這個資訊頻繁交流的年代,劇場再也無法自滿於「以假亂真」的封閉世界。於是大家拚命將現實影像投射到黑盒子當中,又或是將取自現實的材質塞滿劇場──在台上填土、點火、灌水、開著車橫衝直撞、甚至撒尿,屢見不鮮,彷彿非如此不足以喚醒觀眾的真切觸感。而這一回,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後一次,有人將味覺和嗅覺,當作劇場的實驗目標。

分別崛起於1980和1990年代的兩位劇場編導──王友輝和王嘉明,選了一間將開幕的餐廳,開起了「王記食府」。觀眾即是食客,看兩位大廚談笑風生,端出中西風味的一道道餐飲;後方的半開放式廚房中,七位演員則真正幹起了廚師兼侍者的行當。熱沙拉和冷湯挑動食慾、烤雞鮮嫩肥美、滷牛肉柔韌適中、提拉米蘇入口即化……不及備載。席間「二王」雖然作勢要較勁,卻只是點到為止,並無真正的競技意味。雖然話題偶也涉及廚藝與表演、飲食與生活的關聯,卻都有虛晃一招的嫌疑。

吃到一半,觀眾才悟到:不必期待戲劇性──這不是看戲,是在吃尾牙。我們來到的,不是劇場,而是現場烹飪節目;不必渴望心靈的飽愜,只消享受感官的滿足。觀眾就像住進總統套房的賓客,從容品味起生活的優渥,暫時忘卻紛擾的現實。當然你也可以說:還有什麼比口中的一杓紅豆湯更真實?

另一齣「鼻子記」搧動的則是味覺,演出為國家劇院實驗劇場的「新人新視野」系列之一。導演王珂瑤讓演員述說各自的味覺記憶,同時在觀眾席間施放各種香味,還在台上炒米。事實證明,鼻子和耳朵似乎無法同時開啟。我聞到陣陣米香之時,早已無法分心聆聽那娓娓道來的故事。

這兩個演出是大膽,但還嫌不夠犀利。我不由想起曾經真正打動我的幾個「感官劇場」。其一是2003年河床劇團在華山烏梅酒廠演出的「未來主義者的食譜」。觀眾必須爬過一條甬道,才能進入現場。坐在桌前以藥盒進食一道道迷你餐點,以試管飲用顏色詭異的果汁,極佳的口感和不協調的容器形成極大反差,雙雙考驗著觀眾的視覺及味覺。同時看演員從另一位演員的西瓜頭中,真的挖出西瓜來吃,或是從烤雞當中吸出柳橙汁,這是我經歷過最不可思議的感官劇場。

1990年代大陸最搶眼的前衛導演牟森,1994年在北京一所廢棄劇院中演出的「與艾滋有關」,也是一台烹飪戲。13位沒有演過戲的詩人、電影導演、藝評家、舞者,在台上生火起灶,剮肉撖麵,做出一桌大餐。他們各自閒聊,導演則在監控室裡,隨機將某些內容通過擴音放給觀眾聽。其間有幾回,他們也放下手邊的工作,一起跳舞。只有兩名評論家不跳,繼續高談闊論,但我們聽不到他們在哈拉什麼。

同時觀眾席間,有一群民工持續用磚砌牆。最後13名知識份子拼好長桌,把熱菜一道道擺好,然後全數退場。民工走上舞台,數一數,不多不少,也是13名。他們坐下吃飯,把飯菜一掃而空。

知識份子燒飯,勞動階級請用,這是何等動人的理想情懷。革命或許不是請客吃飯,請客吃飯卻可以是革命的一環。身為不跳舞、只叨唸的評論者,我或許想多了:吃飯聞香,是讓我們把眼睛閉起,或是打開?感官能夠開啟、還是蒙蔽我們的現實感?

(本文作者為詩人、劇場導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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