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山頭之愛-八田與一》觀後感

時間:2010年5月6日晚
地點:台南藝術大學音像大樓廣場
演出:南藝大班芝花劇團
作者:林慧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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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慶祝水庫落成的煙火中,彷若在現場參與了歷史

五月八日下午四點,紀念「烏山頭水庫之父-八田與一」的忌日儀式即將於烏山頭池畔開始,此時,我在家中燃起一盞沉香,遙念這位台灣農業有著巨大貢獻的人物,對於這位在台灣獻出人生最寶貴的青壯時期的日本工程師,表達最深沉的敬意。

五月六日這天中午,與台北好友相約於台南後火車站,在這接近盛夏般媼熱的中午,今日竟穿著一身容易吸熱的黑色裙狀上衣,且搭配民族風之配飾出門。雖知黑色是容易吸熱的顏色,但因為今晚即將與好友乃文、佳琦,前往台南藝術大學觀賞乃文所創作的劇本、瑋廉所執導的「烏山頭之愛-八田與一」,所以穿上黑色上衣仔細搭配以表莊重,結果於後火車站和乃文相見時,相較於她們輕鬆悠閒的打扮且驚訝於我的盛裝,我只能自嘲這上衣至少成功地遮住我這三個月因準備考試而暴長的腰間橫肉(雖然圓潤的臉樣早說明了一切)特別帶他們前往東豐路上,自己喜歡的餐館 yellow sub’s diner ,飽餐一頓後稍作休息,與另外兩位同樣自台北遠道而來的朋友老斌、瞇,同搭下午4點半的電車前往善化,再轉搭乘由台南藝術大學所派出的專車,前往校園內的劇場所在地。

車子駛往隆田火車站,並稍作停留,等待其它可能要搭專車的乘客。此時我們五人下車,在車外逗留的時候,發現專車擋風玻璃上竟貼著「八田與一專車」字樣的A3紙張,於是調皮地在車前拍照留念。然而隆田站並無其他乘客要上車,於是偌大的興南客運專車,竟只載我們五人。在司機的催促上車之後,我們問司機昨天那場演出有幾個人坐專車來看?司機回答比今天還少兩個!於是我們五人以為「今晚該不會只有我們這一排觀眾吧」,開始嘻鬧地說這五個人分別是台南台北台中高雄等地代表,殊不知當我們抵達夕陽下的劇場現場時早就已經人聲鼎沸了。

黃昏下的戶外劇場有一種幽靜的美。即將進入黑夜之前的深靛色天空因開演時間的接近而濃度逐漸加深,不遠處的竹林頂端,在劇場開演前的燈光烘托下竟呈現如芒草般的白色,如此在夜色中輕輕搖曳著。舞台架設在校園建築的某個區塊中,原是行走空間的天橋及橋墩自然地成為舞台的上部;天橋下為建築本體中過渡區域的平台,成為中舞台。接著,以階梯作為觀眾席的台階之前的整片卵石地的兩端,布置著兩種場景:一邊是日式傳統家居的門戶–拉門、塌塌米及典型日式矮桌,屋簷裝飾著風鈴,風格簡潔而明顯;另一邊是傳統的台灣農戶中典型的板凳,四方桌桌上放著粗陶碗和鋁壺,牆上有傳統的祖先公媽牌位台座,灰撲的牆色和花布門帘,忠實呈現台灣傳統農居的樸實無華-兩端場景預告此劇即將營造的時代對照特質,代表即將出現的殖民與非殖民場景中的諸多沖撞。

故事以一個身穿日本和服的女子以幽靈般的形象開始,這是八田與一之妻八田外代樹。同樣地與八田在台灣這塊土地度過人生重要的青壯時期,在1945年9月1日,身為日本人的八田外代樹在日本戰敗後的15天、丈夫亡故後第3年,選擇將自己的身體拋入烏山頭水庫的出水口,讓這丈夫生前的工程傑作成為自己魂魄的依歸,縱然是自己的故國在帝國主義中終究的戰敗,與思念丈夫的濃厚情愫,其實台灣早已成為外代樹的原鄉。一如外代樹對西拉雅平埔族後裔阿亞說:「我聽見你們的祖靈在唱歌,他們還在」外代樹深執地在颱風天清晨縱身躍進水庫中,或許此時她已聽到平埔族的祖靈們,沒有形象但明確而幽幻的歌聲因此無所懼畏,而這個故事也因為一個女子果敢的死拉開了故事的縱橫。

劇中呈現台灣殖民時期台灣人民與殖民政府的地位拉扯,以及意識型態下的民族優劣價值觀,突顯出台灣在殖民時期被壓抑的精神倫理地位,讓我們逐漸遠離歷史的這輩,忽然感受到祖父輩在那個年代掙扎生存的無言的痛-在郵輪上認定是台灣人偷東西的日本警察,以及不見得這麼想的日本仕紳的尷尬,雖然是撿來的東西但最後竟然真的從臺灣人口袋中找到失物,無論如何卻造成臺灣人最有可能成為偷兒的証明,造成當場向日本人下跪台灣人只能壓抑羞辱的悔恨;日本警察滿臉的鄙夷與得意讓日本仕紳也只能無言;被迫同意蓋水庫簽署同意書的村民們及不願簽署的村民做著困獸之鬥;千辛萬苦挑水的農民,在遇到向日本人靠攏成為巡查(日治時警察的稱呼)的同村村民時,還需嬉笑討饒;烏山頭大霸隧道爆炸事件中死亡的村民家屬,在光影中沉默地執竹枝招魂,是草芥般殖民政府下的台灣人民最後且唯一的撫慰。

然而不公平的歷史篇章中,總有人性光柔的一面。

遠道而來的母親反對自己的孩子與台灣人的孩子一同嬉戲,八田外代樹以其母親曾給的教誨,擲地有聲辯駁母親如此二元對立的態度;西拉雅平埔族後裔阿亞,在深夜以平埔族幾近消失的傳統祭儀,為外代樹感染風寒的兒子祈福,而誤會阿亞怠惰偷懶的八田外代樹當下感到自己的愚昧,立刻後退以日本人最莊重的跪姿向台灣人阿亞鄭重致歉;受限於大霸工程的工程款緊縮,考慮到台籍工程師的家計重擔,八田與一毅然決然辭退自己祖國的優秀日本工程師,保留台籍工程師蘇金水的職位…。

所有的過程都等待著最重要的時刻到來。

烏山頭水庫,終於在開工10年後完成,在當時為全台灣第一、日本第一、亞洲第一的水庫,終於1930年4月10日順利引水使用,戲中象徵放水成功的煙火在夜空中璀璨閃耀,飾演農民的演員們,鼓躁舞動著手中的鋤頭扁擔等農具歡聲雷動,觀眾們在這被照亮的夜空及煙火華麗的巨響中,莫不為這千辛萬苦得來不易的水庫落成而感動奮力鼓掌。

像是回到80年前,參與了那ㄧ刻。

至今烏山頭水庫山光水色之下,八田與一身着工作服、穿工作靴、席地於堤堰上沉思模樣的銅質塑像至今仍受到台日兩國人民的敬重,而這尊塑像也曾被台灣人民保護藏匿,免於在太平洋戰爭爆發時,被徵收熔解供應戰事軍需使用。每年於五月八日的忌日,水利會在烏山頭水庫八田塚前舉行追思會,而在日本的「八田之友會」也都會組團前來烏山頭水庫參加追思會,追悼八田。烏山頭水庫的建造縱然是為了殖民帝國的農業生產所需而建,但水庫在建成至今80年,日本戰後65年,台灣的嘉南平原的居民们仍飲用其水,其當時所需長遠的宏大眼光早不言而喻。時代的洪流讓台灣成為被人殖民的內地,不平等的階級卻無法泯滅良善的真理。在當時的人們為了感念八田的貢獻徵得八田的同意製作的銅像,八田並不希望他自己是高高在上的形象,於是,八田席地於堤堰上沉思工程進度的模樣,至今仍讓人以平視的角度感佩再三。八田與一的耿直與投入,相信真宗佛前人人一律平等的信念,將台灣人民放在與他同樣平等的位置,就像豐饒嘉南平原上的稻田秋收時,飽滿的稻穗總是謙實地低頭。烏山頭水庫見證的不僅是工程創舉,更書寫了台灣殖民歷史中,政治以外的人性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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