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波羅塔哥拉》談小劇場在幹甚麼

文:coolmoon

因為停演的關係去退通告,不料電台主持人說,想聊聊小劇場對社會藝文教育的貢獻。我為這題目想了又想,該如何講得輕鬆有趣,同時又表達我的想法。唯一想到最近重讀的《波羅塔哥拉》,這是一本柏拉圖對蘇格拉底言行的記錄式創作。

哲學家一詞源自希臘,意謂「愛智之人」,雅典更是其中有名的愛智之邦,人們在露天聚會中討論和思辯哲學,蔚為風氣,甚至有人為此開班授課。波羅塔哥拉(Protagoras) 是當時一位知名智士,雖不是雅典人,但智慧和德行在城邦間享有相當高聲譽,也以教學為生。大約距今兩千五百年左右(西元前四三二年),德劭的波羅塔哥拉來到了雅典,盛年的蘇格拉底特地趕來,與波羅塔哥拉進行一場辯論。

蘇格拉底辯論方式常先不表明自己的觀點,而從別人的立論出發,提出問題,直到對方發現自己的回答與原先的立論互相矛盾,不得不承認錯誤。蘇格拉底這麼做並不是為了挑釁或耍嘴皮子,而是想藉此探索真理的所在。蘇格拉底揭示了真理必須在不斷自我懷疑之中完成。但多經閱歷者會持中庸之道,過頭則危,蘇格拉底因愛智過了頭,懷抱一片「純真之心」到處探求真理,不知不覺得罪多少人,最後甚至因此而死—這又是另一篇故事了–總之,辯論剛開始,波羅塔哥拉也被蘇格拉底詰問得有點下不了台,顯得怏怏不樂再答,逼使蘇格拉底不得不致歉並退席,表白因為尊重波羅塔哥拉身為德行教師的身分,所以特來請教德行是否可教、是否可由學習得之,絕非有意找碴。

蘇格拉底被興味盎然的旁聽眾給強力挽留下來,而波羅塔哥拉也不便違拗眾意,這是書中一段插曲。

蘇格拉底的辯論路徑如下:先從為了賢明的人卻往往有凡庸的兒子,凡庸的父親卻可能生出賢明的兒子,質疑智慧和德行的可教育性;又從人們講到泥水、木工、醫學、彈琴等技藝時,無不聽從專家的意見,鄙棄門外漢的討論;然論及公民應有的政治德行時,人人皆可發表意見,人人都須聽取別人的意見,並無門內門外之分,因而懷疑德行是否為跟知識一樣,必須通過專心、練習和教導。

波羅塔哥拉斯則提出德行包含智慧、勇敢、節制、公正、虔誠五項,蘇格拉底又問這五項和德行的關係–像眼耳口鼻之於臉孔的整體和部分關係,還是像一部分金子之於一大堆金子的整體和部分關係?這一問又再度問倒了波羅塔哥拉。

最後蘇格拉底的精彩結辯:「儘管許多時候一個人具備了知識,他們卻不認為是知識而是別的東西主宰著他:有時是激情,有時是快樂,有時是痛苦,偶然會是情慾,經常的是恐懼。他們把知識看成奴隸一樣,受其他一切牽來扯去。」與其說人受知識所支配,不如說人受快樂與否所支配,還容易獲得一般人同意。然而,當衡量快樂是否超過了痛苦的時候,便有了「同樣大小的東西,看起來近的似乎大些,遠的似乎小些」的迷思,要當前的快樂或日後的快樂的選擇,是表象的快樂或深層的快樂的釐清,既有計算和分析,那就是一種知識。

如果生命的保障顯示在正確選取快樂和痛苦之上,智慧正是對這種攸關緊要的知識–叫人脫離無知、趨吉避凶的知識。

辯論到這裡,波羅塔哥拉已對蘇格拉底佩服得五體投地,但蘇格拉底卻發現自己也許錯了:智慧或德行既然是種知識,理當可以教導和學習。

從這個討論中其實可以發現蘇格拉底其實不純愛智,更關心智德對人生對社會的影響是甚麼,但這麼熱血於人世應用的哲學家最後卻被控敗壞人心而被死,我想柏拉圖一定對此抱著巨大的不平才不斷透過書寫還給一代聖哲之本來面目……。

從《波羅塔哥拉》的結辯,我不禁想到:欣賞藝術對人生到底有甚麼作用呢?劇場憑甚麼要觀眾付費欣賞呢?我也很想問:市場邏輯當道,既有豪華製作高票房的大劇場,為什麼偏偏有人仍鍾情小劇場?現實裡虛假的演技到處可見,人們再付費進劇場又為了看到甚麼?

如果說大劇場就是為了演繹一般認定的「表演」,並力求專業而精緻;那麼小劇場或許就是唯一會質問、反省、破立「表演到底是甚麼」的地方,有時竟會以反表演的姿態確定表演的需要。小劇場是對那些「大家覺得理所當然之事我卻感到質疑」的人而設的地方,付費觀賞也因為認同「質疑」是一種價值。雖然小劇場因為門檻低,品質有時並不整齊;太開放,所以甚麼樣的形式甚麼樣的居心都可以被收納進來;但小劇場的精髓其實是一種超越表面的美麗,是足夠自由開放的社會才可能綻放的一種藝術形態。然而台灣社會對從八零年代至今為止一點小小的成績,顯得陌生又漠然。

這些話我都沒辦法在廣播節目裡說出來。和主持人提了一點文創、提了一點表坊和雲門、提了一點幼稚園的畢業典禮,說不到《波羅塔哥拉》,兩千多年前的故事畢竟太遙遠。傳說中,斯巴達人經常保持沉默,必要發言時則扼要精短、寓意深遠;我想我還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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