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與表演之間, 我其實在說填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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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莫兆忠

我常常想,如果只能在「缺乏」與「太多」之間作選擇,澳門是缺乏的,還是太多的。

澳門被人說「缺乏」的時候,通常都說是「缺乏」土地資源,於是從百多年前開始,澳門就開始了填海造地的工程,小時候聽老師說:學校大門對開以前是個海,我就在課堂上花光了我所有想像,想到一放學就要跳上小艇回家,也就真的下課鈴響起來了。人類填海造地,應算是很富想像力的,明明不屬於你的東西,你將它吃掉當成自己的,後來在地理課上才明白,領土的界線有時不是想像不想像的問題,而是政治問題,於是有些國家在地理上屬於歐洲,但政治上卻是亞洲的。這是人的權慾與大自然對立的具體表現。明明對自然環境來說不是你的,但你卻將它據為己有。沒法子,每個國家、地區其實也想多一點土地資源。

morning

在填海中成長

這是究竟人們「想要」還是「需要」的問題。

小明希望家裡有一面很空的牆,或一片很空的地板,不過小明既很喜歡買東西,又不愛收拾雜物,於是雜物都埋在牆上、地板上。

試想想,小明該整理好凌亂的家,還是多買一間新房子呢?小明該從空間的分配入手整治家居?還是該先檢討自己的消費習慣?也許他根本無需思考,因為他爸爸錢太多,多買幾間房子都沒問題。

聰明的讀者,你覺得這是數學應用題嗎?還是它其實是很無聊的常識題?

小學五年級那個夏天,學校搬新校舍,我們升級也同時成為新校舍的第一批學生,新校舍在新填海一帶,啊,我們的學校總是填海填出來的,沒有填海就沒有學校,升級、新校舍,令我覺得填海彷彿壓根兒就是好東西,每朝清早回校馬路上一大片新植的樹,我們跟著老師的哨子聲繞著樹慢跑。但這不過是非常短暫的浪漫。

進入新校舍的第二年,樹下已由人的跑道變成車的跑道,四周的遼闊都變成工地與沙丘。我們因為缺乏而填海,填海後也會變更缺乏再填海……。如果你家族前幾代人都生活在澳門,你便是在填海中成長起來的澳門人,腳踏的都不是實地,跟只能依賴賭博的經濟發展成一絕配。

聰明的讀者,小明後來買了很多新房子,但他仍要買更新房子,因為他仍然很喜歡買東西,又不愛收拾雜物,於是雜物都埋在牆上、地板上。不過,他說爸爸很有錢,可以為他買很多房子,而他卻不知道,他爸爸動用的卻是公款,他快花光自己下一代的「未來錢」。

小朋友的座位

「如果有一個兒童劇院的話,我會想,小朋友的座位應該是怎樣坐的。」連續三日在港聽了很多亞洲兒童劇場工作者的分享,我覺得「小朋友的座位」這問題最能打動我。

「為了下一代」而做的事可以很廣泛,也每個人有每個人想像中的風景,例如這次在香港,我便聽到很多關於希望有一個兒童劇院的理想,不過每個人(每個兒童劇團)都會對一個兒童劇院有一個要求,但這些不同要求都跟「我想有什麼」有關,例如它有多大,有幾個演出場地,有幾多活動空間等等,可是只有一個人談到「小朋友的座位應該是怎樣坐」這種真的用小朋友的視線去看事物、想事物的角度,就是「想要」和「需要」之間的距離。

在「新城填海區規劃」公眾諮詢的這個時期,罕有地看見很多文化人在為這類公共議題發聲,而報道中,政府也隱隱提到有土地留給「文化康體」公共設施。可是「文化康體」周邊規劃是什麼?是公屋?是商場?是文化園區?基於一向對澳門交通狀況的不滿,我首先想到,如果我們的「下一代」每次都要坐車前往一個遠離日常生活的場所去「親親藝術」(一如現在的文化中心與舊區居民的關係),我們的「下一代」其實在一種什麼樣的氛圍下與藝術文化接觸?藝術文化究竟要與日常生活區隔開來,還是在日常生活中慢慢滋長?在大部份城市中,文化,往往就是讓社區「任紳化」的「開路先鋒」,一旦新城劃出一個作為文化藝術發展的區域,那麼,這個區周邊還可以有「日常生活」可言嗎?現在文化中心附近吃一個菠蘿油、喝一杯奶茶要多少錢?如果藝術只能存在於高級餐廳、咖啡店、時裝名店包圍下的「藝術區」,又或四周豪庭林立的文化中心裡,它所接納的階層和社群到底是誰?

再下來,是我們一直沒問進去的,就是「為了下一代」究竟是不是就需要填海?填海究竟是「為了下一代」製造問題,還是解決問題?澳門文化藝術發展的問題,究竟是缺乏土地資源,還是缺乏合理的資源分配或合理的資源分配制度?「為了下一代」我寧願要一個人性化的生活空間,還是一個精緻、高雅的文化地標?

於是,在很多「兒童劇院應該要有什麼」的聲音中,我喜歡聽到有人問:「小朋友的座位應該是怎樣坐的?」

回望新馬路

剛閉幕不久的《回望新馬路》展覽是我近年看過的展覽中,可以一看再看的一個。這不過是一個睡房大的展覽廳,陳列的圖片很多都不是首次得見,不過展覽的重點不在這些黑白照或報紙廣告的懷舊情懷,而是一世紀前一次重要的有關城市規劃的決策。

今日新馬路,除了每年要討論它該不該用來遊行外,不過是旅客絡繹不絕、本地人非不得以不停留的地方,整條馬路裡百分之八十商舖的顧客,對象都並非本地市民,可是,它的確是無數來過澳門的旅客都會記得的地方,甚至很多告訴我他來過澳門的朋友,其實除了賭場外,就只是大三巴和新馬路,從人口比例來看,認為新馬路象徵澳門的外地人,大有可能比澳門人本身多。對很多澳門人來說,新馬路便象「新橋」或「新口岸」一樣,只有它的名字可以歷久常「新」,起碼在我心目中,圍繞著新馬路的都是舊記憶,記錄著它曾經風光的二手記憶,例如爸媽帶我去的舊理髮店,或年輕時的「蒲點」西餐廳,這些都進了我腦袋裡的歷史檔案室,無法修復展出。溫柔的懷舊過後,其實將這些記憶連接起的都只是吃、喝消費,新馬路曾經作為澳門人的時髦、悠閒消費的商業空間;今日,新馬路它依然在吸金,不過,也許下一代聽我們的年青消費記憶,大概已不再在這裡,這裡只能見證旅客搜括手信的熱情,而不再是本土生活的活力,但它的確見證著一世紀裡,澳門經濟發展的變遷。

《回望新馬路》展覽裡,展出了幾份十分重要的文獻,其中由當年工務局公佈於一九○三年的工程計劃簡介、說明裡,提到開路工程的原因,大概內容就是說由於該區街道狹窄、人車爭路、衛生條件差,常常發出「陣陣惡臭」,嚴重影響了交通和商舖經營;為有利於交通和貿易,當局決定在市中心至內港間開一條大馬路,不過,由於工程主要對中國人有利,所以工程的支出應主要由中國人負擔,理由是「據本人理解」(工務局長?)。看著這篇公佈,我更希望知道支出最後是由哪些中國人去負擔?而後來這些因工程而被徵去的山坡、房屋、街巷,裡面的人當時如何面對這場「都市革命」?如何得到安置?還是他們仍然像今日的都市革命一樣「有利於交通和貿易」,可是代價卻由實際上並無得益的小市民去支付?

沙漠水族館

那年頭最紅的日劇裡,大概只有《海灘男孩》(或譯《沙灘小子》)沒看過,很後來,我才看了「劇場版」算補遺。

男孩子女孩子,在海灘民宿說理想談戀愛,故事背後說的是有關初衷的堅持或遠離。「劇場版」裡印象最深刻的是一段有關「沙漠水族館」的辯論。

「將海豚帶到沙漠國家的孩子眼前,這是偉大的工作嗎?」男孩海都從事海豚研究工作,他的工作是將海豚帶到沙漠去,讓沙漠國家的孩子親眼看見這些海洋生物。他對曾經在沙灘成長的朋友說:「就像我們當初第一眼看見海洋時的喜悅。」真的,就像我第一次到海洋公園看海洋館時的著迷,那的確是一種發現新世界的喜悅;但年長了,再看到那些在冷凍玻璃房裡生活的北極企鵝,我會反問:我們沒親眼看過海豚、魔鬼魚或企鵝又如何?那一剎無傷大雅的喜悅,是不是就有需要讓另一個生物離開真正適合自己生活的地方?

「我覺得很可憐,海豚不是住在海洋嗎?」跟海都久別重逢的真琴反問。曾經對海的熱愛,演變成今天對海的傷害;從現代人的角度來看,將自己喜歡的帶回家(買回家)是那麼自然的事,我們只不過喜歡自己對這個「對象」的感覺,想永遠擁有這種「感覺」,而未必真正愛這個「對象」。將海豚帶到沙漠國家的孩子眼前,大概只是海都希望在孩子的眼中,重尋自己一直緬懷的「喜悅」,海豚最初真正吸引他的,活在海洋裡的自由,他彷彿早就忘了。日劇總是結局完美的,真琴這樣一問,海都就開始反思:「原本在海裡的海豚,被關在泳池裡,心情是怎樣?」用一節廣告的時間,主角就可以設身處地的反思,只有在日劇可以辦得到吧?

十年前看這日劇,我不過是個剛大學畢業不久的「新鮮人」,一晃眼就在文化藝術工作裡混了十年;文化藝術的工作,總不是非黑即白,總存在很多灰色地帶,好處是可能性豐富,但有時也很容易因「標準」模糊而迷失;這些年來,每當事情好像在不斷努力的表象下,卻離初衷愈來愈遠的時候,我就會想起這個日劇情節。於是,當有人說填海就可以有更多發展文化藝術的空間,「沙漠水族館」的意象,又在我記憶裡跑出來,逼問我從事文化工作的初衷。

只有土地

要不是有外地朋友來澳,我想我還沒法立定意向去看一趟太陽馬戲團。

作為一個喜歡混劇場的人,常常願意花幾百元去香港看戲,卻一直沒花幾元去這個近在咫尺的“威尼斯”,以留澳消費的角度來看確實就是罪過。可是當我走進這五光十色的劇院,迎來一個個向我獻技的雜耍藝人,我眞的在澳門消費了嗎?這個機關算盡,步步精密計算的舊酒新瓶,讓我仿如置身異境,我抬頭看劇院上空的機械裝置,這是一個我從沒法想像在澳門出現的舞台,從外地來的表演者,從外地來的觀衆,只有下面的土地,眞眞正正屬於澳門自己,啊,才不,海洋資源應該屬於全人類的,這土地其實也不完全屬於澳門。想到這樣,卡繆的“荒謬感”就來了,人與環境、自身的疏離,構成了這個當代馬戲演出的最深刻感覺。

“互動”是馬戲不可缺少的,不過有分區域,小丑會跟人玩,會倒爆谷,都在正中位置——比我的貴二百元,演出完結時,天空會掉氣球,貴二百元的觀衆就多了這麼一個着數。

劇院裡的階級觀念清清楚楚,毫不含糊。劇院外呢?究竟有多少澳門人有看過這個“精彩”的表演,甚至有幾多澳門人眞的到過劇院欣賞表演?

據說,有些住在北區的小朋友,秋季旅行校車經過旅遊塔,便大叫:新葡京。

老師說他們沒離開過從家到學校的範圍,學校旅行便是離開這條路線的唯一一次,更莫說去劇場看一個演出,不是太陽馬戲,就在文化中心看看“小丸子”好不好?文化藝術、劇場演出沒有階層對象嗎?不會。貧富懸殊除了收入水平外,其實還體現於個人接觸文化藝術的機會上。

在澳門,現場表演的門票已幾乎是全亞洲最平的了,可是看一齣戲,還要包括交通、飮食的支出。看戲之外,交通費和膳食費都是一闊三大,多一個人至少就多一百元,而往往有演出上演的區域,物價比其他區都要高,節目再精彩,還需要想想來看的人究竟需要何種經濟能力,全澳門又有多少人被排除在外?

鴨就是鴨不是雞

「鴨就是鴨不是雞。」那是好些年前一個中學生的答案。我要求大家為《醜小鴨》這個故事重要命名,「鴨就是鴨不是雞」是認命嗎?還是終於找到了自己的身份?有說這故事是教導人「只要肯努力,終可展示潛能」或者「莫欺少年窮」之類,可當主題建基於「醜」這個形容詞上,而結局又戲劇性地從「醜小鴨」變成「美天鵝」,所謂「潛能」也不過是讓自己外貌看起來變得「美」的潛在可能而已。然而,如果鴨真的就是鴨,牠終究不會變種成天鵝(想想也恐怖吧?),當中並無任何鵝蛋錯掉進鴨窩的美麗誤會。小鴨,當牠被生下來就跟其他的鴨很不一樣,於是我們就給牠一個「醜」的外號,甚至強要給牠一個「有日會變天鵝」這種不可能的任務,小鴨便無以塑造自己的形象與生存價值,一生要活在別人的命名下,然後為那「標準」的成長方式而努力。

我們都聽「醜小鴨」長大吧?常常為一個被預定的形象而努力,長大了要成為什麼,要擁有什麼,要像個怎樣怎樣人;由於成長的模式要愈來愈類同,於是人們可以長成的樣式便愈來單一,因為我們都害怕自己不一樣,都怕被認為「醜」。基於人對未來的想像,人們會將自己的城市想像成某種「標準」的城市形象,穿上各式各樣掩飾自己真身的外衣,一件不夠,多穿幾件,現在,我們還要增肥以便穿上更多的新衣飾,像樓盤廣告的未來藍圖,一個穿著整齊光鮮的媽媽,手牽著兩個笑容天真爛漫的小孩,海旁漫步還有很多悠閒西人在跟一個女的在搭訕,天空不知怎的都是氣球和海鷗,標準的「優質生活」圖象,這個暫稱為abcde的新世界讓我想起那些可以套上不同動物外套的變妝吉蒂貓公仔,而準備要加上五片abcde的澳門,究竟是小鴨變天鵝,還是小鴨穿了件標準形式的天鵝外套?

我常常想著《醜小鴨》的其他結局。

有一天,醜小鴨長大了,牠終究沒法長得像隻天鵝,但卻發現自己變了一隻跟其他鴨不同,卻有自己獨特的美的大鴨。

又或者,有一天醜小鴨長大了,牠像吉蒂那樣,替自己套上天鵝外套後也不滿意,還套上過不同動物如孔雀之類的外套,身材愈來愈腫脹,而且也再看不清自己原來的面貌,自己原來最獨特的美。牠終於成為一隻醜小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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