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裏的沉思者── 專訪義大利導演羅密歐‧卡思鐵路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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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 黃思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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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刊載於破報復刊No.623)

文/黃思農

純白色迴廊的左側聳立著一道門,你穿越,進入一個全然幽暗的房間,流理臺、傾倒的桌燈、擺放紙製餐具的木桌全都沾滿爛泥並隱沒在黑暗裏,彷彿置身於無人的廢墟,書櫃上的收音機兀自嘎嘎作響。遠端牆壁的裂縫射入一道光,順著這道光從洞裡探去,是一大片的神秘的森林,人們在森林的深處不斷重複綑綁彼此……

《我思》公共藝術展_攝影陳又維

這是義大利的劇場導演羅密歐‧卡思鐵路奇(Romeo Castellucci),今年八月在華山創意文化園區所製作的公共藝術作品「我思」(lo penso),有別於多數台灣視覺藝術家與政府公部門的合作案,總是充滿著對未來美好的許諾,「我思」讓觀眾置身在遍地瓦礫的黑暗裏,並一如卡思鐵路奇的劇場風格:神秘、陰鬱而讓人不安。

除了這個展覽,這一次的台北藝術節也邀請到卡思鐵路奇與拉菲爾藝術合作社2006年首演的《Hey Girl!》作為開幕演出,其它如《無盡繁衍的悲劇》、《神曲》兩部舊作的錄像,亦於七月起在當代美術館播放。這也是自90年代末期開始,他們以具強烈感官衝擊的舞台語彙顛覆當代劇壇以來,首次的來台邀演。

「暴力是劇場的本質」

「直到現在我們都還是無法被義大利官方定位為一個『戲劇』團體,而我也為此感到自豪。」卡思鐵路奇以這段話,向我談起拉菲爾藝術合作社長年來的創作歷程,「對我來說,所謂被官方認定的戲劇表演是缺乏思想的。」

有別於作品的晦澀,整個訪談的過程之中,卡思鐵路奇總是以充滿自信的口吻提供簡潔扼要的應答,而他舞台設計與畫家的出身,也讓他能泰若自如的引述各種基督教經典、藝術史的例子來回應我的提問。事實上,1981年的拉菲爾藝術合作社,正是在與視覺藝術家、畫家及藝術評論的往來之間,開啟將近30年的獨立劇場之路。除了義大利官方,將他們作品歸類為裝置藝術或即場藝術(Live art)的也一直大有人在,「我們其實不用太執著於名詞上的定義,就像這幾年來視覺藝術與電影之間的互相影響,或者Tino Segal在美術館裏所完成的戲劇表演,形式的界線在這個新世紀來說本來就是薄弱的。」

但是,難以歸類這件事反映在他的作品時,往往也凸顯著觀眾及評論解讀上的焦慮與不安,因為相伴而來的舞台符號如此赤裸而具攻擊性。在《無盡繁衍的悲劇》裏,饑餓的貓群嚼食演員割下的舌頭,一群警察將舞台上赤裸的演員揍得滿臉血污;在亞維儂上演的《地獄》,為了呼應但丁《神曲》的開場,舞台上的卡思鐵路奇一介紹完自己名字,立刻被一群凶狠的狼狗攻擊……。理性邏輯分析的無效,體現在我們身處於未知的黑暗劇場空間裏,面對難以言喻的官能衝擊和神秘的類宗教體驗時,真實的恐懼與危險。

「與其將它稱之為暴力,不如說是一種震撼。將這樣的震撼帶給觀眾,是希望觀眾能從習慣面對的自我做一個切割,並且醒活。『暴力』也一直是傳統戲劇最重要的元素,特別是希臘悲劇。」卡思鐵路奇以他曾在1995年重新演繹的《奧瑞斯提亞》為例,這齣著名悲劇所描繪的,便是一個家族的殺戮史。「我們甚至可以說,暴力就是劇場最純粹的本質。」他以一貫淡定的語氣說道。

《Hey Girl!》_ (c)Francesco Raffaelli

《創世紀》到《神曲》,從零開始

「創世紀比啟示錄更讓我害怕:無限可能性的恐懼,充滿潛在力量的汪洋,我在其中迷失。創世紀遠遠超越了想像,因為它來自混沌,而它的本質就是混沌,一如你我。」
-羅密歐‧卡思鐵路奇

千禧年來臨的前一年,卡思鐵路奇以「來自沉睡的博物館」作為副標題,編導了舊約的《創世紀》,這齣戲間接暗示著奧許維茲集中營的大屠殺,並選擇該隱(Cain)這個人物貫穿敘事的軸心,對他而言,該隱是人類歷史上第一個殺人者。2002到2004年,他則在歐洲十個城市,開展《無盡繁殖的悲劇》計畫,試圖探索當下與未來「悲劇」的樣貌。但當記者問及這個當初所預定的目標是否完成?他一邊用右手食指追逐著左手掌心一邊回答,「那就像你發射一顆子彈,目標不斷往前,子彈卻永遠在追趕……」然後兩手一攤,「這個『目標』本是無止盡的。」

於是在2008年的亞維儂藝術節,目標往前推至六百多年前,他以兩個劇場演出與一個裝置,重新演繹但丁的《神曲》,儘管許多意象與原著情境彼此參涉,但對他而言真正重要的,仍是如何建構「當下」,「……但丁在《神曲》裏不斷往下墜落至深淵,為了傳達這一段意象我做了一個反向的操作:我讓演員攀爬在40公尺高的亞維儂教皇宮上,透過往上攀爬去凸顯向下看的暈眩感。這樣的戲劇必須不斷的在當下與過去兩條平行線上衝撞,但並非是文化上的參涉,我仍然希望撞擊的是觀眾內心的情感。」

成為作品的中心

「當安基利軻(Fra Angelico)在畫聖母報喜像時,天使開口,一道隱約難辨的直線穿越畫布,從天使的嘴進入聖母的耳朵裡。」
-羅密歐‧卡思鐵路奇

於上禮拜落幕的《Hey Girl!》台北演出,劇末的意象便來自於此,一道雷射光注入少女的頭顱,伴隨刺耳音波與牆面閃爍的字彙,「她的腦袋像是被全世界的辭彙所塞滿。」卡思鐵路奇與拉菲爾合作社沿襲「有機劇場」(organic theatre)的概念,將噪音、舞台裝置與燈光等各種元素,共構為一連串彼此衝突卻又互相指涉的意象,其中所描繪的壓迫,卻非「男性對女性」、「白人對黑人」般單向度存立,「…它(演出)的沉重來自於這個少女不知道自己該前往何處。」

拉菲爾藝術合作社為首演當年僅18歲的女主角席爾薇雅‧寇斯塔(Silvia Costa)量身訂做了這齣戲,許多音效的使用以她的呼吸節奏做計算,而為了開場她從桌面大量的濃稠物中「甦醒」的畫面,他們花了一個月的時間,研發出可持續掉落卻不沾黏演員身軀的特殊材質。記者不禁懷疑,這些意象是否相當程度也來自於這個跨界團隊的集體構思?卡思鐵路奇給了我一個否定的答案:「和自己的腦袋工作已經夠累了,更何況還要和一堆腦袋,」他微笑道,「所有的概念發想到完成必須來自於我,再由技術團隊一起去思考如何執行。」他以但丁為例,「但丁作為一個藝術家,也是第一個成為自己作品中心的人,透過想像的旅程,他引領我們進入另一個世界。地獄是幽魂所在之地,但也是藝術誕生之地;拉丁文有句話是:『我要從零開始』,這意謂著做為一個藝術家,你必須先下到地獄,進入黑暗之中並迷失自我,然後創作才有可能發生。」

我思的真意

回到華山的中六館,卡思鐵路奇在台北的都市中心,製造了一個柏拉圖洞穴,暗示觀眾的心靈空間,「但我不希望他們沉浸其中,所以在牆上開了一個洞,讓他們能從黑暗裏看出去,有點像是日本哲學的第三隻眼。」透過牆面上的裂縫,他向觀眾提問,「如果當我們停止思考人與自然的關係,我們將面對什麼?」彷彿呼應著這個主題,隔壁的華山中四館,正舉辦著「災後重建關懷活動」的展覽,電視機裏的錄像播放著一年前被土石淹沒的小林村,而電視機外一年後的當下,上百個原住民正夜宿凱道,抗議政府迫遷的重建政策,與幾近於零的山上重建進度,而我們的政府儼然成為財團代言人,一個又一個不必要的過度開發案,讓人民生命財產處於高度風險的狀態。

「我思」的展覽名稱來自哲學家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承襲了笛卡爾「我思故我在」的名言,康德在18世紀寫下「我是有意識的」,做為當代哲學思維的前提。如果此言為真,那麼人類當下所面臨的自然災難,是否也是人自由意志的結果呢?「這些災難反映的是人缺乏意識。」卡思鐵路奇答道,「『意識』對康德而言,是指個人精神高層次的表達,並且反映在自然之上。如果從今天的角度我們要把『我思』這句話翻譯出來,它意謂著『我關心』、『我擔心』、『我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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