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北藝穗節】〈造牆者在台北藝穗節說話,《Lucy in the sky》、《盒子》、《惡露》〉

來源連結

文字: 莫默
網站: 唉呀!我魔慈悲。

親愛的造牆者:

你繼續在藝穗節的場次裡前進,躑躅的,猶豫的,尤其是在看到那些集體性質的歡快,你更是感覺詭異,彷彿你看到的不應當是表演結構、敘事美學、影像與色彩、字詞與人物的深度,而是一群人興高采烈的(顯其然的還有艱難辛苦執行的感慨部分)完成了一件事,大夥兒熱鬧的愉快的把一個行動做完了,如此便好,如此甚好。而你似乎失去了這方面的想像力遠久矣。

你只理解到自身的孤獨。你在牆這邊,牆的那一邊,很繁華,很喧騰,卻怎麼樣也不關你的事,那是躁動的零餘的東西,強烈而虛幻,像是搖滾樂,那種意圖以樂器和音符召喚、凝聚共同感的大一統特質,你怎麼樣也無從接受起吶。

你總是習慣獨處,超過兩個人以上的對談,讓你疲憊不堪。你並不想在競技場般的狀況裡消耗、折磨你的口舌,和在眾數的相互掠奪裡顯得乏味而飄散的語詞底爬行。一開始你或許認真聆聽,但時間一久,你就會失焦、渙散在那些流動空氣中的各種又驕傲又卑微的訊息。你寧可回到無聲的寂靜的核心,沉到柔軟而封鎖的黑色深海裡去。

而你甚至有著極為個人的認定:劇場應該保有孤獨的部分,應該有孤獨的材質。雖說劇場是直接在一個空間裡頭和觀眾建立連結的關係體。但這並不能否定孤獨感的堅硬與持續存在的作用。而這個孤獨感是共時性的,是可以敲動不同的人的孤獨。劇場工作者選定某種主題或概念,予以呈現、完成,這個過程本質上就是孤獨的。即使快樂仍當是孤獨的快樂,沒有掌聲和歡呼的快樂。一種將事物圓滿地做好的快樂。應該如是。當然了你所說的應該,完全是你的品味與定義。

而你繼續在台北藝穗節行進與說話。

在331劇團的《Lcuy in the sky》,你的50字評語如下:

「面對死亡的幾種態度,或者完全靜止,或者快速前進,或者躑躅的認識與回味……一部死者終究必須離開的文本。」

你給的星星數為四顆星。你認為值得的部分在於編導演一把抓的許韶芬的親近性。這個源自《蘇西的世界》的文本,被她在地化了,雖然確實簡陋,有些部分讓你實在哭笑不得,但她自己本身對阿西的詮釋,一些表情的活靈活現和誇飾法,都還拿捏在你會覺得可愛的範圍內,而整體來說,都算有把握,把亡者凝視生者的悔恨,以及生者對死者離開以後的不同態度(父親急著想要結束這一切,而母親則企圖將女兒的事物都保留下來,而哥哥則是徘徊在兩者之間,但同樣的都是對阿西離去的悲傷),皆有一定程度展示,對照的效果遂能浮現。
而對參加自己的葬禮與天堂無路可出的終結性,雖無有力的論述、意象表現,只在口語間,簡單的場景變化中流淌,但到底是將觸角伸展開,縱使深度不及,但至少意念出來了,而表演者大致來說都進入了角色,你還算喜歡。

有關約莫劇團的《盒子》,你說道:

「到「笨蛋二人組」橋段,讓默無力至失笑。看完表演的瞬間,只感覺乾萎在水分極度匱乏的沙漠,毫無意思可言。」

這此文本,你首先的感覺像在看東森幼幼台之類的大哥哥大姊姊節目,那種逗鬧的表面式的極極簡化的敘事,還有不斷強調可愛(但你覺得比較接近白爛)的動作,讓你差點就地坐化。畢竟很遺憾的,你並沒有一個如《費爾迪杜凱》裡的老師平科將你從三十歲變成了十三歲,況且你由衷的懷疑,這樣的文本,所謂的孩童們會喜歡,會能夠有感同身受的部分湧現?

《盒子》零碎而想像力貧瘠到不可思議,當然了或許對三位表演者來說,那是切身之痛(矮小的身材跟大舌頭還有數學神童追尋表演之路等等)。但那個困境的展示還有解除魔障的點,對你來說,未免太過輕鬆了,不是嬉鬧般的輕浮,不是流暢的輕快,更不是具備意義逆轉的輕盈,就只是純粹的留在故事外皮的完全式的鬆弛。而表演者動作僵硬得實在讓你不願意相信那是刻意要造成的效果,反倒更接近於他們自身的造作。

此文本乃露出了一種可笑性。此可笑性並非他們有意圖並試著經營的。那是從它的存有所顯示的可笑,幾近於愚蠢的自有暴現。這種可笑、愚蠢讓你癱瘓。而你幾乎要想像編出此文本的表演者平常就是會如此嘻嘻哈哈。

說到可笑性,人舞界劇團的《惡露》,則讓你不無激動的讚揚著:「將身體性復原到戀人關係,造成可笑性爆發。善用重複動作、語詞顯現又荒謬又哀傷的愛情本質,甚為傑出優異。」

《惡露》是你連看了五場藝穗節表演下來,唯一一部感到一路興奮的文本。可以把戀人(婚姻)關係裡的身體玩得這麼暴露跟漂亮,你很佩服。場地的狹仄就別理會了。一進場,化妝得如同人偶的蔡欣容,便大開雙腿,跨在桌上,頭後仰,僵止不動。而林聖加則全身包上了保鮮膜,躺在長桌底下,無有動彈。隨後,兩人在音樂的驅使下,林聖加扭動,宛若破繭而出,爬到長桌的另外一端,拔除身上的膜,穿上有若拳擊手或黑道人物的繡龍外袍。兩人各據長桌一端,慢條斯理的將包膜撕開,吃起牛排來。肉食的姿勢,加上兩人的對話,在不著邊際裡重複提到桌底下到底藏著什麼東西,蔡為何老是門戶大開,以及馬桶裡養著的究竟是水母還是蝌蚪(最後甚至是蒼蠅了)等等,遂有了逼向揭露愛情本質裡的身體性的作為。
說得更白一點,那是「肉」的意義的還原。

林以手揉捏牛排後(看來又噁心又好笑),威風凜凜的走向蔡,卻給她撲近咬著脖子,沒出息的倒在地上大哭,這使得原本緊張、不安的氣氛立即轉為可笑,讓你必然要想起韓國導演朴贊旭的《蝙蝠:血色情慾》吧,以宗教、吸血鬼為典型卻展開了情慾和荒謬的辯證與電影類型的大轉向,特別是鴛鴦大盜般的結尾,教人欷噓時也帶著絕大的虛無性。《惡露》正有這樣的體質。男女關係上強弱的翻轉,亦可在蔡的那邊有紅酒(她並且乾掉了一瓶),而林的那一邊則是開水,外加林被蔡喚作寶寶等等覷得,編導林文尹獨特的性別觀照與「料理」,很讓你驚喜。

整個文本充斥若有似無的性意象(且牽涉流產或墮胎之嬰)與其後厭煩至極的戀人(婚姻)生活(「可是我在乎你,我如何能夠不跟你說這些?」、「不要說了,也不要再做了,好累!」),在蔡與林那一大段各別重複一套舞蹈與手勢,行走則類似爬蟲類般的移動裡,更展演了對男女情愛的難能可貴的穿透。尤其到最後林在蔡大口呼吸喊痛時問著:「是肉的關係嗎?我們是肉的關係嗎?會痛是因為肉的關係?」更是把至高無上的愛情神聖性降回到肉的本體,去驗證痛楚與絕大得至死的失落。

這不正是你對愛情的事物所知覺的終極庸俗麼!
你如何能不喜歡這樣淋漓噴發的《惡露》,如何能!

你的媧
寫於99,9,07

──99/9/02,晚間,2010臺北藝穗節,《Lucy in the sky》,倉庫藝文空間。
──99/9/05,午后,《盒子》,在牯嶺街小劇場。
同日,晚間,《惡露》,在再現劇團工坊。此場赫然瞟見對面是一同搭檔演出《一席之地》(相當有意思的島國片,每個人都在搶位子,無論活的死的,而諷刺的最高點就在於搖滾歌手莫子墜樓後忽然就有了位置)的路嘉欣、莫子儀。

(註:有關《蝙蝠:血色情慾》詳見《恐怖美學》之〈相互吸食,愛情極極接近暴力的姿勢──默看《蝙蝠:血色情慾》〉。)

「本文首發於國藝會藝評台」。

發表迴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