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群像】一場寧靜的音樂革命─專訪鐵花村音樂總監鄭捷任

來源連結

文字: 黃思農
網站: 黃思農的網誌

(原文刊載於破報復刊No.626)

文/黃思農

「我的車輪搖搖晃晃,但方向不變 ── 離開台北,離開台北。」

同樣是嘹亮而滄桑的嗓音,遠從北埔廟口來的陳永淘,卻沒有以熟悉的客語創作作為開場,數十個台東鄉親和旅客依舊或坐或立,或倚在鐵花村表演場地的窗口,專注凝聽著這首多年前,阿淘與達卡鬧一起寫的歌,而鄭捷任一如往常默默的待在阿淘的旁邊,舞台上的他從不讓自己成為眾人焦點,卻總是敏銳地感受著旋律與聲線的起伏,時而以手鼓或鍵盤點綴著歌手隨性的彈唱。


原為台鐵廢棄宿舍的鐵花村,從五月的整修,迅速於今年的七月開始了試辦營運,雖然許多場地規則與空間配置尚處於隨時變動與調整的狀態,卻已漸漸凝聚了一群為數不少的台東固有音樂客群,而完備的硬體條件與市區相對便捷的交通,亦增加了許多外地獨立音樂人前來表演的可能。而這一切皆肇始於歌手巴奈(Panai)的一句話,彼時台灣好基金會的徐璐問她,「什麼是台東音樂人最需要的?」她俐落的回答:「一個給創作者好的表演舞台!」於是,相較於台東許多年無法完成修繕的地方蚊子館,鐵花村在民間基金會、當地音樂人和藝文工作者的奔走努力下,以高得令人驚奇的施工速度與品質,讓廢棄屋舍搖身變為台東新生的文化據點,從音樂人阿發拿著榔頭進去敲敲打打開始,台東建築師雷昭子義務協助了所有基礎工程的規劃,藝術家Eleng(安聖惠)重新裝置的音樂主館,大門甚至可以彈奏出聲,而「好的擺」老闆娘Homi姐積極催生的「慢‧市集」與南王畫家見維巴里設計的戶外圍籬與市集屋,讓這裏不僅只是一個舞台,更拓展了一個城市的文化想像,而這也是觀光局「國際光點計畫」第一個正式營運的地點。

「如果一定要用產業的觀點來看,還是希望能在這個地方長出『根』吧!」星期天的表演結束後,作為鐵花村音樂總監的捷任終於吃到第一口便當,娓娓和我道來初衷。「這樣說可能跟觀光局的想法不一樣,但我覺得除了表演人才,還有營運的人、藝術行政、幕後音樂人……如果這些人在台東都是可以有飯吃的,再加上不同的音樂元素、跨界藝術形式在這裏撞擊,我想自然會慢慢長出些什麼。」

原浪潮的起點

除了長年為金枝演社、差事劇團、Ex亞洲劇團、海筆子劇團製作配樂,鄭捷任較為人所熟知的身分,可能得從1999年說起,當時他製作了台灣第一張以原住民歌謠為素材的原民音樂合輯《Am到天亮》,之後作為角頭唱片的音樂總監,他擔任過胡德夫、陳建年、紀曉君、巴奈、陳永龍……等無數原住民歌手的唱片製作人,而在(用他的話來說)「不小心」拿到幾次金曲獎之後,角頭也一瞬間躍入主流市場的重要廠牌之列。作為一個沒有原住民血統的白浪,捷任從當兵在軍樂隊結識魯凱的許進德開始,便與原民音樂結下了不解之緣。「退伍後我就已經在作編曲的工作了,阿德則在長老教會玉山神學院唸書。二十多年前的玉神對當時很多原住民的公共議題都算是比較『前進』的,他跟達卡鬧一些朋友也感染了那股風氣。後來他們來台北之後,我們就固定在『漂流木』民歌西餐廳喝酒、唱歌、聚會,一直到96、97年沿用玉神『原音社』這個名字開始活動,投入當時的社會運動和原民運動……」幾杯黃湯下肚,捷任和我分享這一路在音樂想法上的轉折與改變,屋內喇叭正傳來插電的北海道愛奴族傳統樂器Tonkori的彈奏,去年在捷任擔任節目策劃的東海岸音樂祭,負責壓軸的Oki樂音如今聽起來迷幻而遙遠,一如前塵往事。

原音社各奔東西的後期,捷任因為專輯的錄製,跟著紀曉君和她的家族,開始了台北台東兩地的奔波。「這十年來台東音樂的發展,大家可能都會先想到紀曉君、陳建年這些南王系的歌手在商業上的成功,但其實所謂的成功也是來自角頭唱片對這些歌手商業上的包裝、行銷宣傳上的操作到後來金曲獎的加持,而這些都得花一堆錢去運作,很多做法後來也跟一般公關公司沒什麼差別吧。」捷任毫無保留的說,「但若回到音樂本身,這些歌手其實在民歌時代後期就已經出現。姑且不論當時有沒有浮到檯面上,他們很多對音樂的感覺和創作的技巧在那個時期早就相當純熟。而所謂獨立音樂的『光環』,本就自於這些音樂人的個人特色,跟唱片公司沒有太大的關係,畢竟唱片公司本來就得用各種不同方式賺錢維持下去。」

捷任說的這些「原浪潮」後期的要角,當然不是指民歌運動的先驅胡德夫,而是當時在各大民歌西餐廳駐唱的年輕歌手,彼時的台東一部分由於音樂資訊的匱乏,民歌運動的壽命又比台北多延續了十年,儘管曾聚集龍哥、陳建年、巴奈這些好手的西餐廳「蝙蝠洞」不復存在,但擁有全台灣最多原住民族的台東,卻也從來不缺乏音樂交流的聚點與豐沛的創作人才。如果以都蘭為軸心,南王部落與知本部落的南來北往,更確立著台東音樂的命脈得以延續。

「其實做唱片這件事我已經失去早期的那種熱情,如果叫我去做劇場反而我還願意support很多東西,沒錢也沒關係;但做唱片就會想很多,首先是『我不知道為什麼。』做唱片與音樂的本質對我來說終究還是有很大的距離,當然花那麼長時間待在錄音室也許最後還是有意義的,但我還是比較希望追求更『真實』的聲音,像後來幫差事、金枝做配樂,或者與不同歌手合作的Live演出……我會想回到最原初音樂的發生、場域和人直接的關係吧!」一邊聽著捷任的思考,一邊想到他下午與同是音樂人的鐵諾,光是為了是否移動表演舞台便討論許久,最後他們決定為了下午前來表演的數個年輕當地樂團,將舞台與觀眾席擺設成這些小朋友所熟悉的、類似教會般狹長形的空間配置。

都蘭的生之律動

然而,迥異獨特的音樂、場域與人的關係,卻也早已在阿美族的聖地都蘭獲得實現,月光小棧位於都蘭山石壁遺址的深處,幽遠而神祕的展館與表演,多年來早就是遊客慕名的所在,而都蘭糖廠咖啡屋的徹夜狂歡,樂手間彼此的接力較勁與獨特觀/演關係,更是台灣任何一個表演場所無可比擬的。「說穿了,其實台東歌手的舞台是多元自在的,隨便一個院子,人群一聚集也就唱了起來,參與音樂的場合甚至比台北更頻繁,又不像其他都會區的年輕人被環境所壓抑。糖廠咖啡台上台下的直接對話也凸顯這一切,但相對的,我們也同樣需要一個以創作者自身為主體的賞樂環境,也就是說,這個空間鼓勵表演者創造自己的氛圍:也許那是需要靜靜凝視,也許需要互動唱和。而演出作為表演者自我的延伸,音樂人便需要多一點尊重自己的舞台,累積自己與環境和人群經驗,那麼就減低了作品進入市場量化後失真的機會。」從一個主流唱片界退居到劇場與音樂圈的邊緣位置,捷任言談間充滿對音樂本位的自我省思,正如他談到自己去年擔任音樂總監的兩廳院旗艦藝術節節目《很久沒有敬我了你》,也半開玩笑的說,「旗艦就是大港口才能停的啦!」投入大量資金製作的節慶式藝文消費到底能對觀眾、創作者帶來什麼回饋,他說自己已經懶得判斷,「比較小型、可以長久經營下去的事才是我現在的重心吧!」

只是,鐵花村終究還是得面臨當地消費者與公部門的期待,「上禮拜文化局才催促我們把節目資訊給他們,好做觀光旅遊的配套安排;但我自己其實對觀光這件事卻始終還是存疑,畢竟那還是一種量化的、快速的集體式消費。像上禮拜一大群單車客突然騎過來,但卻對這地方或節目本身沒有任何認識,自然也不會在這種比較傳統的消費模式中得到什麼。」而即將開始售票的鐵花村,如何在打開門窗、維持一定公共性的狀態下收費,給與音樂人一定的演酬,如何在與公部門的合作中維持主體性與初衷,都是9月正式營運即將面臨的考驗。

聽著星期天下午的舞台上,原住民許多青年樂團的樂音,洋溢著被都蘭的派翠克、阿修Matzka樂隊影響的Ska、Reggae曲風,我想起昨晚沿著台11線往北,寬闊的太平洋海岸線擺盪藍色的夜,捷任和我提起月光小棧當晚發起的守夜活動,這才知道這天是劇場人陳明才在都蘭鼻失蹤的第七年,也是法院可作死亡判定的日子,騎車前去的路上看見旁邊的糖廠燈火通明依舊,狂熱而充滿生命力的樂音一如今日的鐵花村,我想起陳明才的話:「呼吸、或像天體、星球生長的生之律動感。」而也許一場寧靜的音樂革命,正悄然的在這片令人敬畏的土地上開展。

發表迴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