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尛》,以肢體演算幾何,以摩擦那些名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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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 莫默
網站: 唉呀!我魔慈悲。

您在看過林文中舞團的《情歌》以後,便對這個舞團保有極大的興趣:在一個固定的框架,在有限的侷促的邊界明確的空間,在把所有身體可以拆解、組合的部分都運用上的極小技藝的群集,這些種種,您都深受感動。這裡面有著更切膚,更密合的動作意圖,身體被壓縮,被用力地限制著,於是必須從反抗到尋找和諧,從搏鬥到如鴛鴦般交頸而臥──您以為這是對愛情具有想像力與穿透力的肢體藝術。

而來到該舞團「小」系列作品的第三號《》(音:麻),三個小組成的字,堆疊如積木的字,從舞名就可以讀出林文中的巧思,因他在舞作裡,便以人與幾何物件的,尋找關係的嘗試,來拼湊、組合某些形狀,並透過舞者搭結、反彈、彼此銜接又存在斷裂的肉體感,演示了一種,由微小事物積成的世界。而微小是當代人們在對應種種偉大的崩壞與死去(無論是某種信念或者是人物與時代的偉大)之後的新美學。微小的美學。在唯一具備巨大意志的生活底,人,一個被當作機件還能自以為人的,人的小史詩,小美學。

小這件事,被林文中的編舞做得那麼大,大到了您以為這幾乎是一種數學或原理的演算,透過肢體,去還原宇宙的法則,光與影的對抗與相互滋生。小,是一種濃縮,一滴具備豐饒滋味的汁液。小啊是一種處境,近似圍城,在無路可出的封鎖之中,仍舊尋求一道出口,即使那只能鑿開一條稀薄的光束。小這件事,或許是在無意義的,但在破碎的殘餘的七零八落的各種碎片之中被整全,組織成某種超越感的,對大的反動與反饋。

您首先看到場內棄置般的擺設了各種幾何形狀的大型積木,那是荒廢了的場域。女舞者在其中一個大型積木上從小包倒出一些小積木,進行組合,並以手電筒照射。然後情境移轉,音樂開始,該女舞者動作被放大、重製到其他舞者身上,遂形成為此場舞作的動作之核心,一直到舞末,都維續著照射與拼組的行動。真是好一個開場,著實以小見大啊。更不用說,那由始至終,懸空在舞台前方做為光源體的圓柱了(它後來變動為傾斜的照射)。

緊接著,女舞者獨自一人在兩塊拱門般的積木合組的如井口般的圓洞做著細膩、扭曲而繁瑣的動作。然後加入男舞者,彷彿兩人一起承受,一起演繹限制性空間的無限詩意。其後,積木又被在場中央拼成一個方槽,舞者在裡頭,或站或躺,單獨或者多人,對空間裡的肢體不停地試探與開發想像。抑或也把積木群拆解成兩個方槽,或者平放的長台,以及立起如牆,甚至最後被推到舞台邊沿──幾何變換個不停,而表演者也跟著肢體變動。

在繁複的堆疊的,有時一致性的互有對照,有時各自為舞,有時又是六個舞者(四女兩男)擰結成一團難分彼此,的各式動作裡,猶如進行著一場肢體與幾何物件能夠應對到什麼程度的實驗,充滿著流動感的實驗。以是,到頭來啊,人也是積木的一種,也是幾何的領域所含括的,而人的本身,舞者的軀塊、手腳和頭顱亦都離不開對幾何的模擬與追索了。

您更喜歡的部分,還在於後來他們帶著(或抱或舉或挾或放置頭上)積木舞動的部分。有把圓弧狀積木當作蹺蹺板,有把圓柱滾來滾去或積木丟來擲去,有以三角體刮除黏滯地面的舞者等等的。可以這麼說,在《情歌》出現的框架啊,到了《》則改以隨身攜帶,那些三角體,圓柱,方塊,全都是舞者們的一部份,人的肉體與幾何的共有感,與幾何共舞,於是乎,再也無從明顯區分,究竟是人擁抱著物,抑或是物包覆著人。微小的邊界的被滲入,滲入。

有些段落甚且散發著童趣,鋼琴的樂符喜悅彈跳時,舞者們分別拿著積木,行軍般的移動,嘴角帶著笑容,好像玩得很開心,他們恍如以積木搭建他們的夢幻國度,而在裡面,每個人都找到自己的投射,自己所慾想的那些名狀。

您以為啊,這是一個幾何學。一個由舞者設計,從身體到舞台到燈光乃至於音樂都被視為幾何的,高度想像力與肉體延展性的舞作。整體完成度非常高,各方面的搭配都好得出奇。姚瑞中裝置藝術的舞台設計和李建常剪裁、縫合式的燈光,跟陳慧宇(美麗得很親和的女子)的鋼琴伴奏,都紮紮實實的將林文中編舞意旨的幾何演算以另一種形態巧妙呈述。

尤其是音樂的部分,你更感到凝練與寧靜的發生:從《情歌》裡各種情歌,古典戲曲、歌劇、民謠乃至於流行樂(蘇打綠〈小情歌〉),到《》的鋼琴伴奏,在乾淨的和諧的樂曲中,達到某種昨日之光影的復甦,當真神秘幽微得不得了。

而您想必會連結到夏宇吧,這幾乎無可避免,在觀舞時,在舞者們以身體與積木摩擦時,您就想到她了。夏宇說:「寫詩的人最大的夢想不過就是把字當音符當顏色對待。」這個句子推及編舞的人又何妨,亦即:編舞的人最大的夢想不過就是把身體當音符當顏色對待。甚至更近一步,您說,字或者身體都是某種名狀,亦即具備意義與詮釋可能的幾何形狀。
您試著以夏宇的〈壓縮了〉對位林文中舞作裡可攜帶的小的隱喻和意味:
水族箱  小小的
他不再蠕動
曾經是我們某種的深入
……
有人喜歡音樂會
有人更喜歡發現
有人喜歡極了抗拒
而其他
一些人察覺了
這些複雜情節的夜晚
皆克制自己窺探其他
這些人負疚以偏概全
被打溼塗改凌遲消滅中
在《》親密至擁擠的動作之中,您不正瞥見了複雜與深入的窺探嗎!
夏宇寫,˙摩擦˙無以名狀。但您卻在林文中的舞蹈裡目睹了他以肢體演算幾何,以摩擦在舞蹈語言底被言說的那些名狀。這對您來說是個十分神奇的體驗吧。在欣賞《》以後,您乃確定了身體所蘊藏的詩意何其之豐富啊!

而一直以來啊您總是認為舞蹈是悲慘的藝術。這個悲慘在於肉體的必然在場:當舞者企圖要表演輕盈,跳起時,那下降所發出的聲響、碰觸,以及貼身衣物裡下墜的肉浪震顫都被看得一清二楚;當舞者奔跑,強調速度時,亦看見肌肉線條的賁張,還有呼吸節奏的替換與急促;當舞者意欲優雅的打開身體的極限時,他們的使力、掙扎和咬緊牙根的奮戰色彩亦無從閃躲。他們所顯現的現象,恰恰都反映了他們所意圖抵達的境界之不可為。這裡面遂有徒勞的彷如薛西弗斯反覆搬動石頭上山的氣息。

然而,正由於這種悲慘,您認為,促發了悲劇的意識感,也才有神聖性的發生。也就是說呢,身體之詩的詩意,並不在輕飄飄的凌空飛去,而很可能是在重力的干預之下所必然產生的無力底,而舞者們必須積極克服這種無力,必須一再鍛鍊,深信著以身體實踐輕盈與詩意並突破極限的可能。亦即,您說,所謂的舞者哪真是一群在肉體寫詩的悲劇英雄啊!


謄於99,9,26

──99/9/25,晚間,《》,國家戲劇院實驗劇場。

「本文首發於國藝會藝評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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