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與影子,還有流動:William Forsythe的"Limb’s Theorem"與"The Lost of Details"

作者:謝杰廷

作品名稱 (作品年)/ 演出地點時間 / 舞團:

Limb’s Theorem(1990) / 台北國家戲劇院 2006 / Bayerisches Staatsballett

The Lost of Details(二版,又名Second Detail)(1991) / Semperoper Dresden 2010 / Semperoper Ballett

William Forsythe是多變的。在他的"肢體定理 / Limb’s Theorem"與"細節丟失 / The Lost of Details"裡,相較於姿態,我更感受到流動,然而,這流動是複雜的。我不認為重要的是去得出一個不變的William Forsythe,我卻更想要試著描寫其中的複雜,即使Heraclitus曾經說人無法踏進同樣的河水兩次。

1."Limb’s Theorem":光與影子

曾經看過Forsythe的"Limb’s Theorem",舞分為三段,我現在仍記得的卻是第一段:昏暗的舞台,一個半懸在空中不斷旋轉的板塊,還有,舞者驚人的控制力,他們極為專注,展現出巨大的流動。我當時直覺的想到了一個標題:向黑暗裡走去。

“Limb’s Theorem"以芭蕾為基礎,而芭蕾在我的認識裡總是關於姿勢:當一個芭蕾的姿勢是要被維持住的時候,力量必需在舞者的控制下,讓肢體儘量在準確的位置上,以呈現出完美的比例,而這就是芭蕾的姿勢,像是音樂,要將所有的音高與音長控制得合於比例,以達到和諧一樣。姿勢是芭蕾最重要的呈現,而德文的呈現,Erscheinung,這個字裡面的scheinen就有照亮的意義、Schein指的是光;英文的呈現,appearance,這個字的字源則是拉丁文的appareo,是adpareo的代換字,而ad-pareo指的是“到向(ad- / towards)能看見的(-pareo / visible)“,也就是成為能被看見的,我們也能說就是到向光線裡的。在芭蕾裡,所有的動作都是為了姿勢的呈現,成為像是被洗在光線裡的畫面,讓我們看見舞者的控制力和完美的比例。
 
事實上,芭蕾一開始是歌劇裡的一部份,隨著歌劇發展一起建造的劇院則是所謂的鏡框式舞台,也就是用鏡框將舞台框成一個畫面。隨著劇院的建造一起發展的則是舞台的燈光設備。舞台的燈光設備從一開始的火炬、燭火,油燈、到本生燈、瓦斯燈、最後到電燈,人們不斷嘗試去控制光的亮度、光區、光色,從鏡子、遮罩、或透過裝了紅酒的瓶子等等。十六世紀開始,舞台上的主要光源是在舞台前緣與後邊的地燈,前緣的地燈是為了照亮演員的臉,後邊的地燈是為了照亮背景幕,假使要照亮整個舞台,才會用舞台上方懸掛的大吊燈,因為燈火常常會太靠近而燃起布幕,燒燬劇院,造成火災。地燈讓我們看到一張張演員的臉被影子勾勒出輪廓,臉在光影裡卻顯得有些怪異,因為在我們平常的經驗裡,光總是從上而下;從下而上的光太強調出影子的輪廓,勾勒出的臉又顯得太亮;然而,這太亮的一張張臉卻和其他舞台上被照亮的部份,連結成一個像是從暗面跳離出的亮面,燈火的搖晃更強調出這樣跳離的感受,讓我想像是影子擠迫著光向前,向我們靠近。而這樣的經驗卻在很大的程度被現代的電燈所消解了。

現代的劇院有許多不一樣的舞台燈,像是聚光燈、泛光燈等等,讓人們對於舞台上的光線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控制。人們不再需要擔心燈火會燃起布幕,燒燬劇院,火災的不安被消除了,人們現在能隨處放置電燈,主要的光源因而不再是怪異的地燈,而是面燈、側燈,大部份都是從上而下的光。在鏡框裡,舞台上的影子與光已不這麼碎動,亮面也不這麼靠近或像是從暗面跳離出,相反的,影子與光都變得穩定而均勻,他們的變動都是在控制下的,明滅不定的搖晃已被儘量的消除,這是為什麼調光器(dimmer system)重視的是線性。然而,我們仍必需記得,這鏡框裡的光曾經藏著無數個燈火的明暗不定的搖晃。在這個意義下,當我們說劇院裡的歌劇或芭蕾是一種畫面的呈現,這確實是關於人們在劇院裡對於光的經驗感受,其中有光與影子的無數個碎動,影子像是不斷擠迫著光,將東西帶向前,帶到我們的眼前,成為畫面。這讓我想到,這不就是啓蒙的意義?這也讓我想到Plato著名的光與知識的比喻,他要我們從只看得見影子的洞裡走出,走向光,在這裡,光就是知識。因而,對我而言,所謂的Erscheinung與appearance確實就是劇院裡的歌劇與芭蕾,他們都是畫面的呈現。這不穩定而顯得怪異的光,更使得人們覺得這畫面的呈現是一種假象(illusion),像是一種騙術,人們卻又在這騙術裡感受到一種愉悅,這愉悅則成為巴洛克所認知的美。然而,在芭蕾的身體動作是走向光裡被光洗成了姿態的時候,Forsythe的"Limb’s Theorem"卻讓我覺得他是要向黑暗裡走去。他讓我感受到,姿態是連著動作的、光是連著影子的。Forsythe所呈現出的是流動,而不是一個個分隔開的姿態。

無論如何,芭蕾已離開歌劇有很長的時間了,許多被人們稱為是現代芭蕾的作品,他們的姿態已不受限於劇情,姿勢已不對應到特定的意義或情緒,因而,有些人或許會覺得他們就像是現代的繪畫一樣,是造型的,他們開始關注比例而去審視其中的美,而這些芭蕾也確實就像是繪畫一樣,仍在我們面前就像是一個個畫面。然而,離開了歌劇,不受限於劇情的芭蕾,是否只剩下身體動作的造型?在"Limb’s Theorem"裡,我看到更多的卻是流動。假使我們說芭蕾的姿勢是一種到向能看見的、到向光線裡的呈現,則Forsythe卻向影子的部份去,他要我們看到,不僅是影子擠迫著光向前,更是動作擠迫著姿態向前。

在"Limb’s Theorem"裡,舞台在很多時候都是昏暗的,特別是第一段裡不斷旋轉的板塊,半懸在空中,它擋住了從上面打下的燈光,製造出巨大的影子,它也擋住了許多在它後面或在它下面的舞者,而所有的舞者就在它的不斷旋轉間,有時候看得見、有時候看不見,有時後在光裡,有時候在巨大的影子裡,然而,無論如何,所有的舞者卻仍不斷的舞蹈。這使得我感覺到,這個裝置支配了一切,是它決定了我看得見什麼、看不見什麼,它支配著一切,讓光影不斷置換。我還記得它的亮面是多麼亮,他的暗面卻又是多麼暗,還有他的半懸在空中的不斷旋轉又是多麼讓人不安。在大部份的時候,我不斷在暗面試著搜索舞者的舞蹈,而亮面太亮,卻又什麼都沒有。這個時候,我突然察覺到,我就像是向黑暗裡走去,而舞者也像是向黑暗裡走去。假使我們說芭蕾的姿態是亮面的呈現,則Forsythe的舞者卻像是無法停留在光裡,無法停靠在一個個分隔開的姿勢上,因為他們更要連貫起前後的身體動作,他們在黑暗裡舞蹈,而在黑暗裡的則是一個巨大的流動。舞者像是從姿態上被迫拉下,進入到黑暗裡,到流動裡。然而,我卻又驚歎於舞者還是能讓這一個個短暫到像是瞬間的姿勢呈現得這麼清楚,這需要是多麼準確的控制力。然而,我卻又感受到舞者仍這麼微小,他們對於外在的變動無能為力。在一個巨大的流動裡,舞者的姿勢,這一個個短暫的瞬間,只像是一個個隨即暗去的光點。他們被黑暗所圍覆。他們所能做的,只有專注在自身身體上的舞蹈。對我而言,專注則是"身體定理"裡的舞蹈最為強烈的特質,讓每個舞者都像是一個人獨自在巨大的舞台上,讓我開始懷疑專注與控制力所達成的準確與清楚,在黑暗裡究竟還能有什麼樣的意義?我開始像舞者一樣感覺到無能為力。

在"Limb’s Theorem"裡,在光影的不斷置換下,芭蕾像是被迫向黑暗裡走去,對我而言,這不僅是關於昏暗的舞台,關於不斷旋轉的板塊和在他的暗面裡或被他擋住的舞者,更是關於短暫到像是瞬間的一個個姿勢與佔據黑暗的巨大流動。現在,芭蕾的姿態被迫從光跌入影子裡;現在,我理解到Forsythe的肢體定理是:姿態是力動的。雖然,我將芭蕾的姿態理解為亮面,並認為芭蕾要呈現的就是這像是被洗在光線裡的畫面,我卻想要強調,在和歌劇發展一起建造的劇院裡的舞台上不僅有光,也藏著無數個影子,一起亮起了在鏡框裡的一個個場景,我想到穿上芭蕾舞鞋的女舞者踮起腳尖的細碎腳步想要製造出滑動的錯覺,就像是這鏡框裡的光,事實上是從無數個燈火的明滅不定的搖晃裡跳離出而靠近我們的錯覺,而鏡框式劇院所想要的錯覺,在竟框裡被洗在光線裡的一個個場景,卻像是在現代的劇院裡被舞台的燈光設備實現了,當過去人們用燭火、油燈而無法控制的光影的碎動已被調光器消除後,畫面變得穩定,就像是Forsythe舞台上的板塊的亮面一樣,而無論是再怎麼昏暗的舞台、再怎麼不斷置換的光與影子,現在都是均勻的,而這不就是巴洛克所想要的光的假像。然而,我們終究是丟失了細碎的影子,而這是否是丟失了細節?

2."The Lost of Details":流動

在Forsythe的第二版"The Lost of Details"裡,我是在一個穩定均勻的光線裡感受到流動,舞台被白色布幕圍覆成一個封閉的空間,舞台燈將它打散成淺灰藍色,舞台後邊整齊的排著十幾張椅子,椅子的張數,就是舞者的總個數。當舞者在椅子上的時候,他們或許像是在準備、或像是在休息,即使有身體動作,卻大都像是平常人一樣,直到他們走向舞台的中央,隨著音樂,隨著已在場上的其他舞者,他們才開始一起像是在舞蹈著。當然,在劇院裡的我們較關注的總是場上的舞者而不是場邊的舞者,然而,從場邊到場上的舞者展現出的卻是許多不一樣的流動。在場上的舞者,準確而清楚,在場邊的舞者,簡單而平常。

然而,困難發生了。即使我已寫了許多我對"Limb’s Theorem"的感受,並為了要試著描寫它的流動而提到了光影的置換與芭蕾的呈現等等,最後像是理解了Forsythe的肢體定理:姿態是力動的,我卻察覺到,無論是什麼樣的定理,都不會是普遍的。定理只是我們的理解,並和我們一樣,總是在變動裡。關於流動,就像人們曾經有過的許多理解一樣,我們與我們的理解都是在變動裡的。困難的是,我們無法像是理解繪畫一樣去理解流動,我們無法將它像是繪畫一樣擺置在一個較遠的距離,然後去描寫它,因為我們就在變動裡,我們就在流動裡。就像是在河水裡的我們並無法在岸上從遠出去測量這條河的長寬一樣。對我而言,我們都是在河水裡的,我們也必需在河水裡才能去描寫流動。

關於流動或變動,我試著整理一些人們曾經有過的理解:關於變動,古希臘人曾經提出"飛箭不飛"的理論,他們將一支箭的飛出拆解成無數個的點,然後說,箭在其中每一個點都在它所在的位置上,而當我們理解到箭一直都在它所在的位置上,則箭事實上是不飛的,他們因而主張:所有的變動都是假像。當然,他們的主張受到許多反對。然而,假使飛箭都不飛了,我們對另一些人提出像是"並沒有力量存在"的主張也就不需要太過訝異了,畢竟力量相較於變動是更無法被看見的,然而另一些人卻主張:不僅有力量的存在,力量更是變動的起點。相較於這些古希臘人的主張,速度則是現代的人們對於變動的另一個理解。事實上,速度是將事物的運動理解成事物在不同時間而在不同空間的狀態,速度的公式是v=ds/dt(速度=位置差/時間差),而加速度的公式依據Newton的運動定律是a=F/m(加速度=力量/質量)。然而,我們是否能從這兩個公式說我們理解變動或流動了?我認為,公式即使準確,卻丟失了細節,就像是河的流動,並不只是公式所能計算出的流速,而更有許多只能在感受裡察覺的微小差異。對曾經到過河裡的人們而言,河的流動是複雜多變的,它不只是強弱快慢,它的快或許是散亂又或是規則的,它的慢或許是細碎又或是延長的,它的強或許是突擊又或許是沈重的,它的弱或許是衰微又或許是和緩的。更重要的是我們總是用身體去感受它的複雜多變,還有,事實上,我們總是並無法清楚的真的將這個流動與下一個流動分隔開,就像是當我們在河裡,我們只能說這河的流動是一個卻又是無數個,會說無數個,是因為我們感受到的是不斷在變動裡的經驗,會說一個,是因為這不斷在變動裡的經驗卻又是接續不斷的。我們又怎麼能用流速去描寫這許多?在這個意義上,我認為,當空間、時間與力量成為速度與加速度的公式裡的變數的時候,這樣的理解事實上丟失了細節,丟失了身體的感受。這就像是站在岸上的觀測員,他的身體不在河的流動裡,他無法感受、也不需要感受,他要做的只是去量測,他的經驗是穩定而均勻的,而他所量測到的卻只會是長寬。我想到了Galileo的望遠鏡,他不需要到戶外,並當他向黑暗裡走去的時候,用身體去感受這在發亮的星體間的黑暗究竟是無限或是有限的,在室內的他已無法、也不需要用身體去感受黑暗,他要做的只是用望遠鏡將一個個發亮的星體投影到圖紙上成為一個個點,然後試著計算出星體的軌道。在這個意義上,Galielo的經驗也是穩定而均勻的,就像是速度與加速度所計算出的速度都是穩定而均勻的。

在我的觀察裡,"The Lost of Details"仍以芭蕾為基礎,姿勢仍短暫到了像是瞬間,我卻在裡面有了與"Limb’s Theorem"不一樣的想像:動作溢出了姿勢、力溢出了動作。對我而言,溢出是出於一種力動的無法控制,在這個意義上,"The Lost of Details"裡的流動多了些"Limb’s Theorem"所沒有的"空隙",在"Limb’s Theorem"裡,舞者的控制力從開始到結束都緊緊控制著一切,無論是當他們從光進入到細碎的影子裡,或是說當他們像是從姿勢被迫拉下進入到巨大的流動裡的時候,他們緊緊抓住所有的瞬間。然而,在"The Lost of Details"裡,舞者卻在這個瞬間讓力動無法控制,讓動作溢出了姿勢,讓力溢出了動作,而這溢出的瞬間則像是流動的空隙,讓我察覺到了力動,就像是一條不斷延伸的線中間有了缺口,我們會將這缺口看成是這一條線的中斷,而不會將這個缺口的兩邊看成是兩條彼此無關的線。對我而言,舞蹈就像是這條不斷延伸的線,而我所感受到流動的空隙就是這條線的缺口,在這短暫的瞬間裡,溢出的力動在這被燈光打散成淺灰藍色的舞台上四處奔流,舞者不再像是在"Limb’s Theorem"裡這麼專注在自身的身體上,無能為力的在昏暗的舞台上,從一個個在光裡的姿態被迫拉下,進入到巨大的流動裡,在"The Lost of Details"裡的舞者更像是從姿態上跌下,因為這是關於力動的無法控制的。力動的無法控制則讓力動溢出而不再被一個個舞者緊緊抓住,從流動的空隙奔流出的力動卻因而開始在舞者間有了更多的連結與對話。這讓我想到了音樂聲部間的連結與對話。

當我說在"The Lost of Details"裡的一個個舞者就像是一個個音樂聲部有力動的連結與對話,這卻並不是指它們有一個簡單對應的結構:將舞蹈的節奏和音樂的節拍連結,將舞蹈的姿態和音樂的旋律連結,將舞者在舞台上空間裡的關係和音樂的和聲連結。對我而言,這樣的對應只是一個理論上的想像。特別是,對我而言,音樂並不只是樂譜,而是被我聽到的流動。樂譜更需要的是演奏者的觸碰,而不只是分析者的分析。只看譜去分析音樂聲部間的關係就像是站在岸上的觀測員,他們丟失了太多流動的細節。這就像是當我們只是站在岸上,我們看見的流動最多只會是河面上的水紋或漂流物,我們無法感受,更無法描寫我們的經驗。然而,流動的複雜多變卻是需要用身體去感受的,即使是測量河流流速的機器都必需在裝置在河裡,因而,要能理解流動,我想我們還是要到河裡去的。雖然,就像是Heraclitus所說的,人無法踏進同樣的河水兩次,我們卻仍必需踏進音樂的流動裡。因而,音樂的流動是在我們聽到的一個個瞬間裡,而不是在譜上。我們當然需要記得譜上所能記下的流動,我們卻更需要去記得譜上所無法記下的流動,也就是在演奏者的碰觸下的流動。

對我而言,在"The Lost of Details"裡,舞蹈與音樂的連結並是不依據簡單對應的結構,而是舞蹈已經成為身體動作的音樂。因而,即使"Limb’s Theorem"與"The Lost of Details"都是和Forsythe經常合作的Thom Williams所譜寫的音樂,對我而言,舞蹈與音樂的連結卻並不一樣。在"Limb’s Theorem"裡,音樂屬於暗面,舞蹈屬於亮面,在這個意義上,我們能說舞蹈像是向音樂裡去的,事實上,考慮到音樂與舞蹈的關係,我們也能說是音樂讓舞蹈從姿態上被迫拉下到巨大的流動裡,因為佔據黑暗的就是音樂。在這裡,舞蹈為音樂所圍覆,被舞者緊緊控制住的力動則是在自身的身體裡,而未能直接和音樂有所連結,這卻並不是說他們沒有關係,而是他們成為光與影子:芭蕾的姿勢像是光點,而舞者被迫從他拉下而進入到一個巨大的流動則不僅是身體動作的力動,更是音樂的力動,身體動作與音樂一起佔據黑暗,黑暗則流貫在一個個彼此沒有對話與連結卻極為專注的舞者間。整個舞台上的流動,從亮到暗的因而不僅是從芭蕾的姿態,還是從身體動作到音樂的力動。在"Limb’s Theorem"裡,我因而有這樣的想像:在夜裡的海面,一個個舞者姿勢像是浮在海面上的光點,流貫的黑暗則是舞蹈與音樂的力動,光點有時候沈下又有時候浮起。在"The Lost of Details"裡,舞者卻因為並不緊緊控制住力動而讓自身從姿勢上跌下,這個跌下,則不僅讓流動有了空隙,更讓動作溢出了姿態,力溢出了動作,力動因而能在舞者間有了連結與對話。舞者因而成為音樂的聲部,姿態與身體動作因而都成為是音樂。對我而言,力動的無法控制事實上卻是一種控制不受控制,而控制不受控制則我在"The Lost of Details"裡所感受到的一個最重要的特質,他連貫起了舞台後邊的椅子與舞台中央、從場邊到場上的舞者、從姿態到流動。控制不受控制的力動,就像是在一個封閉的空間裡不斷傾擺而回盪的水,淺灰藍色的燈光與音樂,都成為整體音樂的聲部。

在"The Lost of Details"的最後,一個舞者將一開始就立在舞台前緣一塊上面寫THE的牌子踢倒。這讓我想問"The Lost of Details"丟失的是什麼細節?我最先想到的是芭蕾,或許舞者丟失的是芭蕾的細節,而芭蕾的細節是哪些?或許是在舞者從姿勢跌下的瞬間,芭蕾的姿勢原先所想要的準確被丟失了。或許,舞者所踢倒的只是這個無法翻譯成中文的字,THE,他丟失了這個字而無法再去指稱什麼特定的東西,他丟失了仍受限於劇情的芭蕾裡一個個對應到特定意義或情緒的特定姿態。無論如何,丟失(Lost)總是是丟失我們原先有的東西,我們無法丟失一個我們未曾有過的東西。又或許,是這個將牌子踢倒的動作是重要的,這個動作的短暫而清楚,讓我想到舞者在跌下姿態的瞬間,讓流動有了空隙,這個動作的簡單而平常,讓我想到這個流動的空隙更可能是舞蹈的缺口,讓我想到在椅子上的舞者就像是平常人一樣,或許,我們就都是一直在流動裡的。

Forsythe是複雜多變的,就像是"Limb’s Theorem"與"The Lost of Details"裡的流動。我試著描寫我所感受到流動的複雜多變,我想我是踏進了Heraclitus的河水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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