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青春和一種政治劇場 王墨林《荒原》觀後

作者:趙川
 
2010年12月中旬,台北天氣溫潤,任何革命的跡象都已遠去。在國家戲劇院裡,正上演取材自日本作家谷崎潤一郎(Junichiro Tanizaki)的文學作品《春琴抄》和《陰翳禮讚》,由英國劇團和日本演員合作演出的《春琴》。這齣戲由於舞台美術場景和演員演技精緻,在台北頗得口碑。但英國《衛報》(The Guardian)對這齣戲卻曾這樣評論,說《春琴》的美豔有目共睹,「但這更像是在看一件奇異的東西,像是博物館玻璃櫃子裡美麗而且非常昂貴的陳列品。你心懷敬佩,卻不知它其實能幹啥。」批評者似乎隱約在講,你可以有一百種理由去做好那齣戲,但它與現實人生到底有什麼關聯?

同在那個檔期,從國家戲劇院側面入口的實驗劇場裡,正上演的是台灣小劇場運動前輩、資深文藝反骨王墨林編導的新戲《荒原》。該劇由李天柱和陳文彬主演,陳界仁擔任舞美設計。《荒原》看起來也動用了台灣的一流演員和視覺藝術家,但賞心悅目和取悅觀眾,顯然不在它的基本出發點裡。它的劇場技術和技巧要簡單得多,甚至保留了相當程度的業餘品性。柱子和阿彬是劇中兩個已過中年,各患痼疾,政治和社會理想都挫敗了的男性角色。他們在一間堆滿了舊報紙的地下室裡,對台灣1980年代的激進社會運動,以及夾在其中他們的個人命運,進行執著的爬梳,相互求取溫暖。1980、90年代的社會風雲,在劇中化入他們的生命和情感故事裡。這是一齣王墨林做出來,想要跟觀眾傾訴,誠懇交流意義和價值觀的戲。這種戲劇,將劇場當成議題討論和意義求索的場所。它不是要「再現」或「展示-炫耀」什麼,而是成為直面公眾的行動本身。由此帶動起的那個劇場與社會現場交錯的界面處,那裡可能蘊含的政治性,也隨之躍躍欲試。

對青春/革命的祭悼

視覺藝術家陳界仁設計的劇場裡,鋪天蓋地堆起來的舊報紙,為戲做了很好鋪墊,以致現場有政客自嘲,講你們好狠,我們每天就是想把做的事情登上報紙,成為歷史,在你這戲裡,歷史到頭來卻不過是廢紙一堆。在《荒原》而言,登上報紙的,豈能就算歷史。作為台灣社會中歷程艱辛的左翼參與者,王墨林對於歷史書寫的荒唐感和記憶等的虛無理解,由來已久。眼前政客們所製造的歷史,如廢紙一堆。但人世未滅,劇中柱子每天做著剪報的事,廢紙堆裡,仍然有值得剪取保留的內容。然而,如何裁取?《荒原》就是這樣開場。

「1987年,我們以為一場戰役起碼會改變一點點生命的意義,戒嚴時生命恍若孤魂野鬼、徬徨無主,解嚴後生命像精蟲亂竄,一直想找到一顆卵子附著在上面。但是一場戰役下來,只是幫助了那些政客達到奪權的陽謀。一場革命被埋葬在這片死沉沉的土地,混雜著遺忘的記憶和躁動的慾望。」(《荒原》柱子台詞)。柱子和阿彬都曾在1980年代投身社會運動,但終於為台灣的統獨問題所分裂。他們都曾有過相近的烏托邦理想,世事弄人,他們還是走上了不同的道路。撥開現實政治情景,《荒原》的故事其實充滿古典意味。兩個人算不上一塊硬幣的兩面,但跑丟了一方,另一方的心路歷程講給誰聽才會懂。他們在分道揚鑣多年之後重新聚首,相濡以沫,要解決各自的精神救贖。這種救贖,似乎不得不從他們年輕時的「革命」 講起。

王墨林的《荒原》,試圖讓在個人社會掙扎過程中被消解了的「革命」,重新獲得某種令人敬重的品質,以為對此曾投入青春,後來飽受挫敗的人,贏取自我救贖的能量。然而,中年人對革命的提及,卻總像是在講青春孟浪。與他們相對應的,當那些一臉無辜的年輕人組成的歌隊,在舞台前輕飄地唱起「戒嚴」、「解嚴」和「攝護腺」的時候,導演或許意識到或許沒有,那些年輕人所暗示的長江後浪推前浪,難道不是讓所有的青春,都因為未經世事而看來輕飄?我一直懷疑,《荒原》中的「青春」與「革命」或是個美麗的誤會。甚至《荒原》這個名字,和對艾略特(Thomas Stearns Eliot)著名詩句「4月是最殘酷的月份……」的引用,那裡面的死亡意象,應對的當然不會是革命失敗的悲情,而是對不復存在的青春時代的亡悼。

中年不同於青春,色彩渾濁,不知何時始,亦不知何時終。一不小心,中年即成了青春的大敵。不僅因為青春要在那裡被終結,更因為中年世故,顛覆了青春的是非情懷。革命能因此與青春一起,被中年的到來而埋葬嗎?更何況,另一個緊扣在戲中的意象是,身體的疾患隨了年齡增長而降臨,雪上加霜。那真正的革命呢?真正的革命或在王墨林對老去的傷感裡,在日益敏感的生死之問間,另有洞悉?

後來,在兩個中年男人詩一樣不及鋪敘的對白裡,1980年代的革命亦或是青春,在社會現實與身體現實的雙重危機下,終於沒能發展出有效的中年能量。社運低潮、六四挫敗、社會主義中國的全面資本化,政治成全了政客們的紛紛上市,這些都接踵而至。將這一切都歸過於某個特定歷史時期的宿命嗎?然而若非如此,革命和青春,一樣要遭遇另一種宿命:必定到來的中年乃至暮年。

後來我去美國加州的聖克魯茲(Santa Cruz),由朋友帶了去叢林裡找綠色無政府主義者的隱密小屋。他們一些人在20歲前後,或連續數年或時斷時續,祕密地住在叢林野外。他們逃避美國社會,到叢林裡體驗孤獨、抵抗主流價值、小規模的共同體和直接在自然中生存等。這樣的生活,或最早的從15、6歲開始,數年後結束。林子裡的烏托邦從1960、70年代開始,已經歷過許多代年輕人。他們的逃離、另類和烏托邦與青春盤纏一起,但終於沒有發展出一種生活方式。和青春混雜了的革命,總讓人惆悵。那天我走出林子,血色黃昏,是殘陽夕照。

導演王墨林於排練場
「王墨林」這個角色

王墨林不僅是這齣戲背後的靈魂,他高調宣稱《荒原》的自傳意味,使「王墨林」還成為一個戲裡戲外,忽隱忽現,但又無法避閃的角色。他成了一名不在戲中,卻在劇場裡,在整齣戲的concept中的重要「角色」。他為劇場中的歷史時空,與劇場外的歷史時空連接,提供了另一種生動的現場關聯,帶出層次微妙的戲劇性。觀者不是滿懷期待地要看「造反有理」的王墨林,怎樣演繹他從歷史消亡的邊緣──他難以落實的政治理想和患絕症的身體,從這些經驗中獲得人世的知識和救贖嗎?「王墨林」這個隱在背後的悲愴角色,更使這戲有某種逼人的真人秀的現實能量。戲劇一方面凝結於舞台之上,另一方面又因為著名的「王墨林」,而溢出舞台範圍。

布萊希特(Bertolt Brecht)先生期待的「間離」效果,在《荒原》中因「王墨林」角色的存在而輕易實現。「王墨林」的現實身分,使觀者能夠出離舞台劇場,做現實與劇場之間的往返,但作為「間離」的目標,布萊希特希望揭示的歷史規律呢?這時卻是含糊不清。因為柱子和阿彬在時間流逝、身體漸趨衰敗的現實面前,充滿困擾……經歷劇場中的一個多小時,「王墨林」和舞台上的柱子和阿彬,並沒有給我們所謂「規律」這種東西。儘管柱子和阿斌都信誓旦旦,堅信「社會主義」。但如何堅信?在舞台上的上下文中,正如他們革命的虛妄,那句堅信可以空谷回音,但卻早就前不著村後不著店了。

那「王墨林」們給我們提示了什麼?首先,在這樣一齣關於政治理想、挫折、消沉和尋找個人出路的戲裡,有一點十分重要,戲中執著於街頭運動,還是加入參政黨團,政治的決擇在他們的個人命運中起了重要作用。其中大量關涉台灣左翼社會運動和政治變化的內容,突顯出意識形態在社會進程中的巨大力量。戲中關於個人政治決擇的條件和背後理念,仍是在詩化的對白中匆匆帶過,並沒有足夠鋪展。但如此「政治化」地去對待和鋪陳命運,已在這個去政治化的時代中,有了一份久違了的熱忱和能量。這齣戲有一個「致台灣八零」的副題,事關台灣社運往事。但在我來看,戲中蘊含的政治性,不是對政治的清理,或對當年意識形態或社會力量消漲的辨析,而是在當下難以言說政治的時代裡,硬來關聯政治的個人政治舉措。

然後,在這齣戲裡,什麼才能使柱子和阿彬真正超越挫敗,重新上路,或曰得到救贖?「王墨林」在將自己分身為二的戲劇遊戲中,仍不能翻轉命運。阿彬沒有頭緒,要回老家去安靜地想一想,柱子則結果了自己的性命……「那個年代的記憶,每一段都變成了流離失所的幽靈,墜落在黑暗的深淵裡,遺忘好像是必然的命運……」(《荒原》柱子的台詞)。王墨林的戲劇中,總會重複這類暗淡傷感的囈語。然而,我以為《荒原》的意義在於,「王墨林」這個角色提供的強大隱喻──其實劇場可以是一場抵抗虛無的行動。柱子和阿彬被編導王墨林的人生領悟框死,似乎抵抗乏力,救贖困難。但角色「王墨林」卻眼看著能拉開了架式,身體力行地做出一齣戲來,在冠以國家名頭的劇場裡,將那些失敗了的對抗公然放大,形成他的政治劇場。

「我可有勇氣?我可有勇氣?總還有時間來把身上一塊傷痕撩給人看,告訴他們說:這是我做為人生失敗者的烙印,是的,我可有勇氣來攪亂這個世界?」(《荒原》柱子的台詞)。這裡或許沒有了布萊希特對規律的揭示,但間離令得「王墨林」這個人,能因為劇場,而跨越命運,再做一擊。在這齣戲中不斷被提及的挫敗感,不是出走向滅亡的消極意味,相反地它展示了另一種政治力量:對抗在社會中的被淹沒──以劇場展開個人對不願隨波逐流的權力要求。

劇場作為政治戰場

劇場中的政治,不等同於現實政治的延續,進而想像,這種劇場中的工作或已化身為政治本身。這是戲後散見一些對《荒原》的「政治化」的觀後評論中,所沒有看到的,他們只以為這戲劇可以用來抒發點政治觀點或情懷。

政治劇場是要將政治擺在一個顯著位置,更重要是的,它一定要能夠衝破當前的虛假平滑,將已同質化了的社會平面下的尖礪和不和諧,誠懇地擲於舞台之上;讓自己在時代裡被壓抑的話語,與那個時代裡的暴力方式一起,暴露出來。它必定是在現有的政治境遇裡,奮力向別處凝望和伸展。這種劇場,因此成為人們可以改造政治現實的新參照。並且,我以為,它必定會保有業餘品性,因為這讓它的思考可以不畏首畏尾;讓它表達的誠懇度,可以超越當下文藝生產重策略和包裝的消費品特性。在這個廣泛去政治化的時代,政治劇場或會以更多元的樣貌輾轉求存。王墨林新作《荒原》,及以往的戲劇創作如《軍史館殺人事件》等,正是在這樣一種戲劇的道路上。

將劇場當作政治的戰場。21世紀已走完第一個十年,歷史的機緣和個人的境遇,對王墨林來講,已早不同於上世紀做《驅除蘭嶼的惡靈》的那種時代。青春和革命既已遠去,不堪振臂高呼或嘯聚於市。如果我們將戲中兩個人物加上「王墨林」,三位一體,捆成的是一個硬漢似的角色。現在他壓低斗笠,半遮顏面,一個人帶了癌疾起身獨行。他重涉被淹沒的歷程,要重整自己的山河。那仍是關於一個人在青春和理想煙滅,時不與我時,怎樣繼續活著。

作者簡介

趙川
作家及戲劇工作者,並為海內外媒體撰寫藝術評論等。2005年與同好於上海創立主持戲劇團體「草台班」,致力推動新的社會劇場運動,建設非營利的公共空間和劇場美學。曾獲「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參與編導的戲劇作品包括《狂人故事》系列、《38線遊戲》系列等,作品在中國各地、香港、台灣、日本、韓國等處公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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