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尚綺:好的作品,會讓身體不由自主產生反應

文字: 鄒欣寧
網站: 欣寧的文字收納室
轉自PAR表演藝術雜誌219期

二○○一年,年輕的男舞者孫尚綺決定離開台灣,到德國跳舞。從紐倫堡、思圖卡特、再到法國里昂,最後落腳柏林。九年的時光,孫尚綺從舞團簽約舞者,變成自由舞蹈工作者;從一個沒沒無聞的台灣舞者,變成榮獲思圖卡特國際獨舞藝術節編舞金牌獎、國際藝術節邀演不斷的耀眼新秀。當年迫使他離開台灣的理由,說來這麼簡單:「我覺得我的身體可以做更多,但在台灣,我找不到一個舞團可以讓我這麼做。」

在德國沉潛醞釀,他不斷試探身體到底能做多少,成果令國外舞評讚嘆。一支獨舞作品《DialogueⅡ》從思圖卡特一路席捲了德、法藝術節,舞評形容他「展現了亞洲身體的美麗」,更預言他將成為亞洲舞者備受矚目的新代表。儘管獲得如此高規格的肯定,孫尚綺還沒停止尋找–舞蹈,或說身體,和人類心靈形成了怎樣的交錯糾結?該如何用身體傳達內心幽微的思緒與情感?

帶著這樣的質問,孫尚綺受雲門邀請,回台灣創作了與過去風格不同的新作,《屬輩》。

閉著眼,跳上國際獨舞大賽舞台

在德國,孫尚綺起初在紐倫堡現代舞團工作。藝術總監賞識他,提供許多編舞創作的機會,但五年下來他漸漸感覺不足,「在德國劇院工作,很像公務員。我想做一些不同的事情,給自己更多時間思考。」

○七年,他義無反顧地離開舞團,從南德搬到柏林這個逐漸耀眼的藝術之都。在孫尚綺眼中,柏林雖然比南德髒亂、無序,但整個城市在一種「尋找自己到底是什麼」的整體氛圍中,什麼事情都沒有絕對性、對外來文化的包容力極大,各方藝術都能匯集於此,這種沒有定位的姿態,與當時想找方向的他十分投契,就這麼住下來,再一次從頭開始。

在柏林,孫尚綺不只成為一名自由工作者,也回學校重做學生。就讀編導研究所時,德國理性周嚴的思考方式,讓孫尚綺重新審核了過去累積的專業經驗及人生歷練,這些過程帶來很大的幫助:「它不是教我怎樣做,而是幫助我如何把心裡想說的事情、把腦海裡的事情轉換為舞蹈」。

同年另一個影響孫尚綺人生的關鍵,是思圖加特國際獨舞藝術節。初搬到柏林時,他正遭遇「卡關」的瓶頸:柏林的自由藝術工作者不計其數,他想專心創作,不想為了謀生計做其他工作,但自己能否在藝術人海中被看見?自我質疑和低潮,讓孫尚綺差點放棄跳舞,跟著朋友開咖啡店。幸而獨舞藝術節給了他豁出去的勇氣。

「決定參賽後,Idea都有了,我告訴自己,『欸,尚綺,就做了!就即興吧!』於是我去租了一間教室跳舞,租金還滿貴的,然後一邊跳一邊看鏡子裡的自己,但怎麼做都覺得好醜……離比賽只剩一週時,我決定不再看鏡子,閉上眼睛隨便做,但,要做到身體感覺很舒服。做到這樣的程度後,我就去比賽。」

孫尚綺的《DialogueⅡ》一路過關斬將,決賽時他一跳完,觀眾和評審歡呼不斷。儘管反應熱烈,他不願多想,畢竟入圍決選的參賽者多來自福克旺舞蹈學校、荷蘭舞蹈劇場等「大廠牌」,「我跟自己說,不得名沒關係,誠實地跳就好。」頒獎時,從第七名一路往前頒,最後只剩下一名來自漢堡的女編舞者和孫尚綺,聽到自己的名字被念出,孫尚綺確認了越過瓶頸,找到自己的身體方法。

獲獎是一個樞紐,之後,孫尚綺先後和威廉佛塞(William Forsythe)與莎夏.瓦茲(Sasha Waltz)的舞團工作,同時展開獨立編創之路,他「兼具東方與西方」的當代身體風格,開始被德國舞壇辨識、注意。

好的文本就是一個舞譜

孫尚綺的舞作是從文學改編開始的。《DialogueⅡ》的靈感來自英國劇作家莎拉.肯恩自盡前的遺作《4.48精神異常》(4.48 Psychosis),之後,孫尚綺再次根據此作發表較長的《4.48》。除此之外,貝克特的《無言劇》和中國神話故事《女媧》,也成為他的創作素材。

孫尚綺回憶初次接觸莎拉.肯恩的作品時,就被強烈觸動,身體的靈感源源不絕,「她的文字簡潔、力量強,會讓我連結到自己的生命經驗,在閱讀時就情不自禁很想動身體」,從那次開始,孫尚綺愛上文字作品,「我認為一個好的文學作品是in body的,會讓身體不斷產生反應;可以說,好的文本就是一個舞譜。」

從有明確意義的文字作品轉換為抽象不可言說的舞蹈,是難度頗高的轉譯,孫尚綺和文本工作的方式,是從能喚起自己生命經驗的文本出發,找到一組核心關鍵字。「好比書中出現『愛上一個不存在的人』這樣一句話,我就會和舞者或演員一起發展這個主題,去找如何用身體表達。」

然而,此次為雲門舞集春鬥創作的《屬輩》,沒有文本作為憑依,對孫尚綺和合作舞者來說,都是一大挑戰。孫尚綺的靈感來自再柏林地鐵看見的一個中年女子,精神異常加上神經系統也有問題,讓她呈現身體和精神無法統整的狀態,也讓她與其他人格格不入,從而激發孫尚綺關注身體與心靈間的曖昧地帶,「我想去探討身體和心靈之間的交錯–去玩味那之間的關係。」

他坦承這次創作,不若以往有文本有明確主題,那種持續在尋找的狀態很容易製造不安,但與舞者一起勾勒出定位和作品形狀,賦予那些無可言說的情緒形體,永遠都是膠著又迷人的。如同閉上眼睛把自己交給身體,跳出對憂鬱與生命共存的真實感受,孫尚綺說,他的準則依舊是:「這樣做,到底是不是我真實想表達的?」

來源連結

發表迴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