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栢優座〈秋江、憶十八、活捉三郎〉。

文 : echocd
個人網站 :臺下人語 http://blog.yam.com/echocdyam
 
劇名:〈秋江〉、〈憶十八〉、〈活捉三郎〉
團體:栢優座
時間:2011/5/13 1900
地點:大稻埕戲苑
五月,栢優座在大稻埕戲苑連三天作場,排出了折子戲的節目。折子戲,為戲曲全本戲中,節選精彩段落單獨演出,選擇標準在於該折子能否體現四功、五法,相應而來的欣賞重點便是演員的表演/功底/技藝。由於它自整體劇本切割得來,會造成劇情線型發展的斷裂,於是故事連貫與否,自然就顧不上。勉強說來,和劇情扯上邊的欣賞方式,可以像近年國光劇團的團慶、季公演的劇目,特意以「主題」統合眾多折子戲。而主題的訂定,自然與選演的折子戲共有特色有關,如2007司法萬歲雨過天晴」,選擇公堂戲或官司糾葛等劇目;2009「鬼瘋」,角色有鬼魂或顛瘋狀態的;2010女人我最大」,劇情裡由旦角當家作主、生角聽命行事的輕鬆喜劇。
以這種欣賞法來看栢優座第一天的折子:〈秋江〉、〈憶十八〉、〈活捉三郎〉,雖未如國光採「主題」以一貫之,細看卻有「觸不到的戀人」之共同點。
〈秋江〉說的是道姑陳妙常趕著雇舟,好追上先行離去的書生潘必正;〈憶十八〉梁山伯得知祝英台為女兒身,急赴祝家莊完其好事;〈活捉〉閻惜姣死後難忘冤家張文遠,特來索命同作陰間夫妻。在舞臺上呈現出來的,不是女子會情郎,就是男子念情人,盡是單個兒角色的思慕之情,然戀人遠在彼端,一時無法得見,故說是「觸不到的戀人」。或者要問:閻惜姣後來分明見著了張文遠,怎說「觸不到」?但後者怕鬼都來不及,怎肯讓閻氏近身?因此無論戀人實體可見與否,均屬無法觸及。
這類趕路相會的情節,可看處在場上角色急於星火的「心情」,以及表現在外的急切行路「動作」。
陳妙常想見潘生的心情十分著急,三不五時便催促船家開快些。如果船家真的照辦,那麼這折子就成過場,了無可看處。所謂「戲慢,才有滋味」,盪開原本快節奏的情節為慢,戲味便打磨出來了。而又非一味慢到底,妙常當事人的急切-艄翁事不關己的悠哉,恰如江浪時平緩、時洶湧的變化,這變化又透過演員慢、慌的身段得知,於是京劇〈秋江〉有了不同崑劇版的趣味──船上兩人鬥嘴的語言機鋒,以及隨波逐浪的起伏身段。
黃宇琳掌握住年輕道姑的嬌俏活潑,討喜可愛。彭偉群演善打趣的艄翁,再自在些更逗。兩人的默契,在波濤不穩的身段中,表現最好。一個大浪打來,卸去道貌、驚慌失措的道姑,收起嘻笑、沉穩掌舵的船夫,演員浮現兩種神色;既是「同舟共濟」,兩人走位需前後配合,隨時呈現45度方向站立,並因應江水承載船身,做出不同程度的搖晃感。尤其波浪高漲時,兩人動作:腳下急急碎步、上身前俯後仰,把手扶持,身段因命繫小舟而成一致,舞臺畫面隨之搖盪生姿。
同樣想見情人,梁山伯用雙腳趕路前進,不像陳妙常,有一個行駛交通工具的他者,來觀照她的著急,兩個角色共撐演出,所以〈憶十八〉表演難度相對於〈秋江〉更高,僅梁山伯一個人物,負責整場成敗。說得仔細些,梁山伯自思自想與英台同窗求學過往,思想線路是倒著回去的,而趕路步伐是順時行進的,單單複述回憶其實不好看,所以要用表情的驚、喜、書生呆氣來豐富劇情。除表情外,本折在表演上尤其吃功,一個用腳趕路的人,身段看的是圓場,加上書生的配件多為扇子,把玩扇子的動作也成表演焦點。
陳瑞宇唱腔真假嗓交互時不順暢,極為粗聲。圓場跑慢時還好、快時顯得磕磕拌拌──厚底是厚底、腳是腳,未成一體。摺扇在山伯手上,既是搧風遮眼的物件,有時也代指風景或英台,更是情緒的具體化。如本折臨了前,演員由慢漸快增加圓場腳步,手中耍轉扇花的速度也隨之加快,正是化山伯急切渴望的心情為可見物──扇子。瑞宇耍扇子在操弄和指間滑動時均不算俐落,最後大轉扇花時,露出未著白色襯衣的半條手臂,畫面不美又零亂。本折真是小生基本功的試金石,越是簡單的動作,越難做好,也就越需要加倍練習。
陳妙常和梁山伯在見情人的心情,都是歡天喜地,唯有閻惜姣愁雲慘霧,原因除了哀嘆身世、死於非命,最主要是生前冤家──張文遠變心。
張文遠獲知閻一死,隨即將她抛之腦後,從隔著房門認不出老相好聲音,連續四猜(名妓翠奴、觀音庵尼姑、王員外小姨母、劉二寡婦)皆猜不中即是證明,「四猜」不僅讓張文遠自報負心家門,還見出他專挑禁忌關係的女人(如尼姑、人妻)下手,亦有「人死/鬼是無足記名」的幽幽弦音,所以,既招了劈腿口實,被閻惜姣索命,也不算冤枉。
閻氏乃死在宋江刀下,照理該向他索命才是。但是,宋氏有恩於其母女,恩將仇報的話,情理不容;二,宋江的角色塑造,水滸人物中屬於英雄,況且老生行當,多屬正面,因此不該橫死;最重要是,惜姣從來不愛宋江,愛和恨,所需的能量一正一反,不愛的人即是陌生人,何需掛心之有?是以索命對象為張文遠。而閻惜姣儘管惱怒張三郎移情別戀,非致他於死地,可怪害其亡命卻為做一對鬼夫妻!她的可憐可嘆,真如《百年戲樓》裡一句話「忿恨底下的情癡」。只要文遠一死,夫妻也就成了,此刻的她盡掃來時愁、露出開心笑容。
閻惜姣的情緒轉變,與其服色相應。她出場時穿黑色大坎肩,一如心情灰撲撲的,中間換成紅色,幽豔絕色頓現眼前,紅得叫張文遠渾然忘卻鬼的可怖,露出「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色胚嘴臉,這紅色也暗示三郎的死亡,更是冤家終得聚首的「喜氣洋洋」。結局的大勝利,紅色坎肩襯得惜姣亮眼,反觀張文遠臉色,一開始的鼻上白豆腐塊,見鬼時塗上綠色、示意面容發青,最後整臉抹黑,他的精氣神就在閻氏大紅襯托下,委靡消逝,一點一點的給勾了出去。
黃宇琳於閻惜姣的角色塑造,一出場先不以真臉示人,戴一面具,意思是鬼沒有固定容顏的(有點「變臉」之意,但不必做到如此,否成炫技)。二是踩蹺,魂旦不一定要踩蹺,照樣可以魂步走出鬼的姿態。不過上了蹺,更能表現鬼的飄緲無跡,與女鬼的異樣妖嬈(作鬼也要講究美)。宇琳蹺功極穩當,走起來像是轉輪般滑順,停頓時如踩剎車輕震即止,轉彎向內的水袖拖地、斜肩回視,彷彿流連不盡狀,跑起來似風火輪,裙擺因腳速掀起波浪陣陣,煞是好看。三水袖功。凡是魂旦,長水袖為必備造型,水袖不只作服裝用,它其實是手的延伸美化。當文遠鑽進桌底,惜姣四下尋找時,宇琳一手在前回抓水袖、再向後拋擲,另一手在後的、再往前甩去,抓袖乾淨準確、抛袖力道十足,一來一回的索命長袖,與電影《倩女幽魂》中小倩身上的長布條和姥姥的樹爪手,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四,聲音情緒。童芷苓版〈活捉〉,其應答聲音極為冷酷且具殺氣,宇琳則否,她用著軟軟甜甜的聲音喚著「三郎」,其實貼近人物心境,畢竟閻氏勾張之命是為了癡心作伴,因此飽含感情的叫法才為適當。
〈活捉〉為第一天折子裡最令人期待者,可惜受限舞臺之小,部分動作如宇琳快速旋轉、下腰仰地,陳清河跳躺桌面的距離助跑,和閻追張「誰料想熱望未遂身先殞」的圓場本該跑得虎虎生風,都因空間不夠大而揮灑不開,卻為非戰之罪,兩人搭檔本戲,仍看得人大呼過癮。
折子戲為全本戲的精華片段,欣賞重點在演員的表演藝術。年長演員演來自然是爐火純青的藝術呈現,年輕演員來演則有「初生之犢不畏虎」、對自我程度高度信心的表示。樂見栢優座排出三天折子,有些還是近年罕見舞臺的戲,京劇傳統積澱在青年演員身上,傳承大旗方能大開大盛。
參考版本:
張火丁、張春華〈秋江〉
朱福俠〈回憶十八〉
童芷苓、孫正陽〈活捉〉
黃宇琳、陳清河〈活捉三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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