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頁屬於亡者的紀事《黑洞3》

文字: 薛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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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100這個喜氣的數字,政府投注高價預算,大張旗鼓地將建國百年節慶化,結果就是製造一堆以「百年」為名的文化活動,用以掩蓋百年走來的歷史細節,這的確是一回具備高度諷刺性,恰恰暴露出自身缺乏歷史感與多元主義的文化災難。從「夢想家搖滾音樂劇」到「土地徵收條例」、「東海岸BOT」等事件,皆為這一年留下歷歷鐵證。

如果說政府由上層建構的「建國百年」史觀是一種美的歷史,那麼這一年如台灣海筆子的《蝕月譚》、再現劇團的《2011地下劇會-被遺忘的角落》和《迷彩馬戲團》、身體氣象館《黑洞3》(也會包括本週登場的黑眼睛跨劇團《Taiwan365-永遠的一天 》?)等作品,便表述了一種醜的歷史。醜的歷史拒絕官方歷史的粉飾太平,在灌硬的土層裡深掘人們遺漏忽略的祭器,批判性是他們的基本態度,國家官僚體制壓抑他們的同時又提供其創作反辯的動力。

其中,王墨林的作品向來是不可輕忽的。《黑洞3》將時空架構在八二三炮戰的坑穴,地上滿佈黃土,煙硝似未消散,水滴聲清楚地落下,激起微微迴音,三名戰時亡歿的軍旅幽魂,重述戰爭、國家、生存、死亡的片段。被隱沒於歷史的幽魂,或說話或以扭動、土埋、匍匐、痙臠等純粹回歸身體的表演,直陳國家精神的空洞與歷史的荒無;最後他們從口中緩緩唸出二次世界大戰、越戰、阿富汗戰爭等,彷彿在悼祭那些命運相同的幽魂,也傳遞戰爭永遠不會止息的殘酷道理。

除卻三名幽魂,還有一名被刪除了視覺的盲者,幾個時刻被綑綁的他從高處降下,凝化成另一組可供對照的受難之軀,也承續《黑洞3》四月份高雄衛武營版本盲人表演者劉懋瑩的角色與身分。終末盲者(這名演員來自澳門)用葡萄牙語唸出詩人佩索亞的一首詩〈母親的寶貝兒子〉,以及引入一隻白鴿,這種抒情的詩意十分自然而動人,收束了原先的暗沉,但也溫暖得令人訝異,有違我對王墨林作品的慣常印象。

或許2005年罹患癌症一事,埋下了他在創作上即將質變的引線。在此之前,「存在」是他慣常的主旨,這反映著他內在的孤獨感以及青年時期受到存在主義思潮的影響,人如何在生活裡面找到出口,在他的劇場文本裡,就是驅動情節與意義的動能。癌症之後,他卻放下了生者在現世的艱難,轉而為亡者編碼,不再只能用情感和想像接近死亡,而是加上了實際的身體經驗。自此,亡者取代生者成為敘說的主體,今年五月王墨林和韓國Shiim劇團合作的《再見母親》就是王墨林發展亡者敘事的里程碑之作。

第二點轉變是音樂的使用。2004年的《軍史館殺人事件》、2005年首版的《黑洞3》,都大量運用噪音堆砌戰慄肅穆的氛圍,甚至連演員講話聲音都被掩蓋,但2010年之後的《荒原》、《再見母親》和《黑洞3》,噪音退位給柔和輕緩的音樂。一部分原因與音樂都由王明輝設計製作有關,但音樂設計既是王墨林所找,也不能說與導演沒有關係,而且一旦音樂轉為柔和,也就能讓王墨林長期關注的「演員身體」明白展現。

歸納兩點觀察,亡者敘事和音樂使用,暗示著王墨林心境的轉變。做為一個人,走過癌症一遭,他更能放下個人的執著,更能調節自身的節奏;回應到他的劇場舞台,如何理解自己不再是最主要的,如何旁觀他人之痛苦,為總是遺忘過去的這冊島嶼之書,加上一頁屬於亡者的紀事,也是一條可尋的出路。

在產業領導文化、泛政治化的台灣社會,王墨林用《黑洞3》告訴我們,連結個人與國家之間的,不是選舉、不是夢想家、不是潑趕遊民、不是慶祝建國百年,而是抵抗遺忘國家歷史土層深處的那些人,那些事。

場次:2011‧11‧6‧1430
地點:牯嶺街小劇場
團體:身體氣象館

※本文首刊於國藝會「藝評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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