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比斯圓環公社+謝東寧__2012身體平台

文字: 鄒欣寧
網站: 欣寧的文字收納室

(即將欣賞演出者不建議閱讀)

一個是這兩年創作走向關心身心靈、人與環境的表演團體,一個是旅法返台後活躍的劇場人,雙方共同策畫以「身體」為主題,邀請三組不同領域的表演者,在廢墟學院這個性格鮮明的空間,帶觀眾一起探索:身體、空間、表演與觀看體驗的邊際可延展到何處。

回到身體,不說跨界,毋寧是表演回到更本質性的宣言。三組人馬各來自戲劇、舞蹈(音樂)、默劇。創作主題並未前後呼應,也未對空間使用加以侷限分配,卻循序漸進地讓觀眾從單純觀看捲入與共同表演。這應該不是有意為之的安排。但最終,這一晚不過九十分鐘的「身體平台」,深深鑿入觀眾心中,成為龍年後印象深刻的劇場經驗。

第一個演出為改編自芥川龍之介的同名短篇小說《竹藪中》,陳柏廷、吳伊婷和陳祈伶分飾強盜、被強盜姦淫而後被人發現丈夫死於竹林中的婦人,以及被丈夫亡靈附身的靈媒老婦。演員的身體呈現濃厚的日本風格,我並不熟悉全部路數,強盜踩步、動作的緩、重有幾分鈴木忠志的風格,婦人的行走、咬袖、舞扇等展現了日本女形和舞踊的傳統美感,靈媒聲形的怪誕,有舞踏的影子,頗貼切角色並非常人的形象。

以日本表演形式演出日本文學改編的故事,固是理所當然,觀賞過程中我卻經常游出表演之外,那感覺如看年輕演員演出崑曲京劇,雖有形似,卻未至神在,以致我有時心不在焉的注意演員因拖行而磨破了白色的襪履,或是武士之妻和服背後的結怎麼可以打得不齊整……

此外,對於靈媒角色是否維持原著中的老婦形象我有些意見。既然這是一場探索身體的表演,演員和觀眾距離也極親近,何不直接以年輕女靈媒呈現?承認當下的肉身,仍可實踐怪誕的身體表演美學,而無須再添加典型刻板印象的老人佝僂形體,抽掉這個條件,其實無礙於《竹藪中》要傳達的整體概念。

做為一個風格身體的探索進程,《竹藪中》還在起步,對缺乏身體表演體系的台灣劇場來說,這類表演者自發性的跨步是值得鼓勵的。這類身體風格若套用在地題材,會有哪些可能性?

接著來到廢墟二樓,一面黑暗中,樓上傳來走動跑步聲響,伴隨著一外語一中文的話語聲,但聽得很不真切,我只抓到「外婆骨灰」、「我死後的骨灰」等句子。廢墟學院的特色為地板表面被當時設計的建築師戳穿了幾個圓柱形的洞,上述話語進行間,有光從洞中向下投射,觀眾看見細細的水柱或如灰燼灑下,為第二個表演《終》創造了細膩而實感的氛圍。

來到三樓後,樂手Coordt Linke以簡單木箱擊打出極具感官煽動力的節奏,舞者陳韻如沿著樓梯緩緩爬下,在漆黑中與一只燈泡玩起了用光找身體或用身體躲光的動作系列,不時發出幾聲吼叫,猶如對存在和現身感到不安而尋求我在的證明。舞者的燈泡被樂手拾取,樂手拖行舞者前進,來到樓層開放無遮蔽的露台上,隨後舞者展開一段如同女巫起乩的舞蹈,我必須說,這一段的視覺意象非常美,露台宛如戲院大螢幕,而從觀眾位置投射到露台上的光源,水波般輕輕搖曳於對面的大樓上,製造了屏息惑人的畫面。陳韻如的舞蹈則令人不安的糾心──我非常擔心那如同著魔的身體不小心從露台翻落摔下,而後她站直身體,如同樹梢上即將掉落的花瓣全身劇烈又控制精準地輕微顫動著……那種震懾的力量,除了以文字逐一記錄,無須說更多。

可惜的是,儘管舞蹈與音樂各自進行時互襯效果強烈,隨後舞者回到屋內和樂手互動表演,卻使方才的演出節奏和效果中斷了,舞者和樂手的爭奪容或給觀眾各自解讀的空間,但張力和節奏無法在強烈凝聚後延續,我認為是可惜的。

第二場演出一結束,一個穿黃色輕便雨衣的男子從樓梯爬上來,第三場表演《軀。殼》隨即展開。觀眾聽從指示來到高樓層,進入一間宛如桑拿浴的木頭密室,首先感受的便是與旁人的親密無間驅逐了方才半戶外空間的冷冽。

這是一場創作者兼表演者姚尚德精密計算的表演。身體的互動、看與被看關係的一變再變,空間從親密到半開放再到馬路上的轉折,讓觀眾徹底沉浸其中追隨著表演。

雨衣男在觀眾坐穩後如同躲避外面的什麼進入室內。他看觀眾卻視若無物,如同第四道牆狹仄地擠身他與我們之間。他牙痛,他冷,他碰觸、挪動、打開甚至穿上觀眾,想藉此解除肉體上的不適。

我還在拿捏這套能逗樂觀眾並讓某些人不適的表演要玩到怎樣的地步,男人背對我們試圖便溺。第一次他拉不出來。觀眾暗自鬆一口氣,感覺終究是擬態表演。那道牆還安全地隔絕我們和他之間。第二次他竟然尿出一地水漬。於是剛才扮演過他的床他的被的觀眾(如我),暗自驚恐想到,那雨衣底下難道下半身赤裸?我該拿出我的不安或被冒犯的感覺嗎?

表演者的精準拿捏在這種小地方體現。撒完尿他又準備回到床上,搞得我們幾個人大驚或哀嚎,幸好他放棄了。他改而去拿些什麼或找些什麼,對觀眾情緒操弄知之甚詳。

他做了一個什麼我沒細看,但那個動作徒然讓他發現了我們。我們的觀看。他驚嚇有如見鬼。我相信對男人來說這是相當恐怖的體驗。那不舒服的肉身在密室裡原來從無私密不被保護且被檢視著。伊藤潤二有一部短篇漫畫,當中一幕是走在狹窄地道中的少女,被兩旁牆面上浮出的死者凝視迫得幾乎發狂……男人對我們的「看」中飽含駭然,讓我想起了那一幕。而我們當中有些人嗤笑著但都沒放棄看。

男人逃出門去,奔跑著或敲打著我們看不見。被這一連串親密但不安的表演弄得不自在卻又樂在其中的觀眾之一開玩笑道:「趕快把門關起來!」我們都笑了。我還沒在哪一次演出中和其他觀眾這樣緊密過。

然男人進來(無路可去嗎),看著我們依舊驚恐,復又逃出去。我們在指引下離開房間。下了樓,看見男人的雨衣如蟬蛻,一半掛在燈泡上,一半仍縛著他。他掙扎著離開那一身內裡沾滿汗水的雨衣,胖大多肉的身子那樣直陳在我們眼前。觀眾中傳來隱約的吸氣和吃驚。我不知道是曝露這樣的身體在我們面前比較危險,還是觀看那樣身體的我們危險。男人脫下了雨衣,他用眼睛承接著我們的目光。他想躲。我們看著他巨大的身體掩藏在一排木條後,而他偷窺著我們直接的看。

男人爬出來,現在他不看了。他試著抓回原本捨棄了的濕雨衣。套上它。蒸氣。濕。熱。沾黏。煎熬。生命不只是一襲華美的爬滿了蝨子的袍,它可能更糟。

那具身體現在掙扎著蠕動著往樓梯下去。我們跟著,事實上不需要指令,所有人都想跟著去看他到底能逃到哪裡。不知為何那當下我覺得我們是一群卑劣的獵人。

男人來到戶外,這個更無所依傍的空間。他全身汗水、髒汙,這當中他仍嘗試觸碰我們尋求我們或對峙我們,但他又恐懼又推離。有時他幾乎要逃到更遠的地方。機車和汽車駛過來逼近著咆哮著拍攝著他,人體和車體的對抗,最終是他跌落地面,離他的眼睛很近很近車輪柏油路很冷的空氣裹著他的濕雨衣。

他抓住一個觀眾,像是附身般站在她身後操控她,行走她,抓她的手去摸他汗淋淋的頭。他抱住她。觀眾的手輕輕拍著他背後。車子退去了。我們抬頭看,幾件破裂的雨衣掛在牆上、泥土上。而男人拉那女子的手,一簇一簇地剝落他身上的雨衣。他看著她,看著我們,跌進洞裡。

這個演出的成功,是建立在殘忍上的(但不想用殘酷劇場等名詞套用,那反而掩蓋了我在劇場的真實經歷)。這殘忍包括了演員對身體的、對暴露自我的,還包括我們的觀看。觀看本身就是一種施虐。如果這個作品對觀眾如我冒犯了什麼,恐怕就是這個體悟吧。在最後的最後,忍不住想到有言:菩薩低眉,乃在不忍看。

也因為我們被提供了如此特殊的「劇場服務」,我傾向用文字跟隨並詮釋這個演出,然而,一直跟隨著男人的「牙痛」是否真的需要,這個設計我有疑慮。肉身的痛,固然在演出前段堆砌了表演者與觀者的關係,之於男人從肉到精神的痛,層次演進還不夠鮮明。這是我對《軀。殼》唯一雞蛋挑骨頭之處。

「寂寞和痛一點都不晦暗。它們明亮如斯,以至人類飛蛾撲火般迎上去,且得以相擁團聚。」

「身體平台」堪稱一次有意思的策展操作,不過對於「回到表演的本質─身體」來說,我認為《軀。殼》是其中較成功的回歸(或說逾越)。姚尚德有法國默劇學習的背景,但他的演出中可被辨識為我們想像或定義中的「默劇」者寥寥可數,《軀。殼》讓肉體的現身即為表演,卻又運用細膩的節奏和技巧,使那現身引起高度的情緒張力。相較之下,《終》和《竹藪中》仍各自一腳站在舞蹈和戲劇的範疇中,對身體提出思辨和拮抗的力道顯得較輕。無論如何,希望這樣的演出在台灣越來越多,做為觀眾,我樂意一再經驗著這類身體或精神上的摩肩接踵、共冶一爐。

來源連結

發表迴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