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悟遠劇坊《玄武雙驕》

劇名:《玄武雙驕》

團體:悟遠劇坊

時間:2012/3/17 14:30

地點:宜蘭演藝廳

作者:臺下人語

演員:玄宇-簡育琳 武靈-林紋守 施樂天-沈東生 海慕儒、海慕道-謝玉如

   克寒-林秀雲 符戎、芙蓉-馬淑芳 克威-張靜雙等

製作:編劇-林紋守、陳雅玲 導演-蔣建元 音樂設計-周以謙 服裝設計-邱聖峰

關於玄天上帝和其從神──龜、蛇,民間傳說其中之一是這樣的:

玄天上帝原為凡間一屠夫,晚年領悟殺生罪業太多,決定「放下屠刀」修身養性。後經觀音大世點化,得知須自切肚腹,在河水中洗淨內臟才能「立地成佛」。上天有怠於他剖腹改過的決心和誠意,准予位列仙班。然出自其腹流落河中的胃和腸,經年累月吸收大地精華後,竟化為龜精、蛇精,危害人間。玄天上帝自鑄此禍,遂前來收伏二妖,令龜蛇成為身邊護法尊神。

悟遠劇坊新編歌仔戲《玄武雙驕》,取玄天上帝和龜蛇為角色,但劇情與上述傳說完全不一樣,不僅將龜和蛇去妖化,反過來讓二角色成「人」,更讓他們出身皇室,在這樣的身份設定下來編織故事。

故事敘述位於大地北方的海口國,國族生育均孕龍鳳胎,絕無例外。君王海慕儒和身懷六甲皇后,因皇弟海慕道叛亂,迫使王、后亡命出逃。皇后中途臨盆,產下一對兒女,因自身難保,遂將孩子各託他人。二十年後,那名皇女名喚武靈,是為長公主,受原父王侍衛-符戎保護方得在宮中生存,並擔任大祭司;皇子玄宇,則被養龜為生的平民施樂天收養。姊弟彼此不知對方存在。武靈在皇宮,面對來自纂位國王海慕道之子女──克威的愛慕與克寒的鄙視,也不時提防國王欲斬前朝餘孽的殺機。玄宇生長民間原本無憂無慮,一日在居住的海口寮先後遇武靈、克寒二公主,對前者暗生情愫;後捲入皇室權力爭奪,進而發現自己身世之謎、與胞姊相認。後因海慕道在諸多因緣下頓悟己過,兩人決定原諒皇叔當年作為,以攜手力挽海口國突發天災告終。

本劇既拿玄天上帝身旁的龜、蛇當主要角色,如果採用民間傳說--興風作浪妖怪──來編寫,會使角色形象淪為負面,進而減損神祗威嚴,所以改弦易轍,將龜、蛇妖怪改寫成人──玄宇、武靈,更設定成尊貴身份;至於如何讓玄宇、武靈和龜蛇扯上關係,則寫就兩人善養二物,甚而能令生物為他們趨使所用,最後藉此能力救國於水火。從妖到人,再到因救國殞命而受上天加持成守護北方土地的守護神,劇本企圖提供不同於玄天上帝原本傳說的龜蛇印象。但問題來了,當龜(玄宇)、蛇(武靈)二人,不像民間傳說中由玄天上帝前世肉身的胃、腸變化而來時,他們與玄天上帝的關連性便蕩然無存,意思是,玄天上帝前來收二人為從將的前世今生「因緣」消失了,一旦彼此關係不在,於是上帝最後的現身便欠缺說服力,淪落全然功能性,換成別的神祇亦無不可。

龜蛇的角色可用妖、人、守護神三種身份來演繹,在本劇中主要以「人」為故事描述重心,既然要將龜蛇形塑成戲劇人物,而寫人物要點在於表現性格。編劇安排了許多故事線──海口國內叛變,原國王宗嗣如何存續,供奉於宗祠內的神器下落,與四角戀情等,可惜的是,主角們沒能藉事件展現性格。譬如,我們看到了一開始不明身世的玄宇單相思武靈(後者實為其親姊)的感情(這是情緒),武靈表明等待復國時機到來的決定(此算前朝遺族的義務),與兩人最後趨動龜蛇築堤、移山覆海的救國行動(為國為民、慈心仁德是皇族的本份),以上無論感情、決定或行動,都不叫做性格(如執著、懦弱、好強、自滿……),空有故事線,獨缺浮雕人物、使之立體成型的性格,對戲的影響便是,無法建立主角印象,說不出特點。

人物性格沒能具體呈現為本劇首要問題,其他的在第五場分隔上下半場後,越見疑問:

一、海口國設有祭司、重視祭儀,有聖地、有宗祠並且裡頭存放神器,上至皇族下至百姓相信龜、蛇象徵福壽綿延,它與商朝重鬼神、事必占卜、相信神靈卦象等情形相似,這點由國王請祭司祈雨,又令平民施樂天貢獻三隻千年龜作為國家神物等舉動可以佐證。如此崇信自然力量的朝廷,在祭司武靈被誣私通侍衛時,國王一反常態,竟下令用千年龜烹燒祭司,絲亳不畏鬼神制裁?此舉固然可解釋上位者為除去前朝餘孽的闇黑心術,但「獻龜」與「烹龜」的兩樣態度,則突出矛盾。

宗教與政治的扞格尚有,祭祀武靈和國王海慕道對於各自持有的權力,前者言「吾承神權」,後者回以「我乃君權」,在這個貌似商朝重祀的海口國裡,君權神授並無不通之理,但海慕道表面敬鬼神、設立祭司,就上文已述只是政治手腕,神權並未不可凌駕;加上海氏政權的取得,又是憑藉自身力量從皇兄(海慕儒)手中奪來,更無君權神授之宿命,因此編者處心積慮的發展祭祀和信仰自然生靈一線,到後來根本被政治一線推翻,落得矛盾下場,徒然自打嘴巴。

二、接續第一點,來自國王海慕道的矛盾處還在於他弒兄奪權,偏任命皇兄之女武靈為大祭司。試問怎能容忍長公主存活,同意神權操之她手,不擔心反叛?由此問題再開展兩個疑竇:一,國王既能容得了武靈成長,那麼,對公主侍衛-符戎亦可容忍,他實無必要男扮女妝、化身芙蓉來保護主子,大可光明磊落。二,海氏願讓武靈掌管神權,或許基於海口國代代敬天意而畏懼的不得已之舉,最後又膽敢烹燒祭司,一敬一畏之際,態度反覆的不可思議。

三、施樂天為皇子玄宇養父,當他發現玄宇對武靈產生好感時,何以頻頻阻止?除非他知曉兩人為有血緣關係。問題是,他如何得知此事?首先,皇族代代孕育龍鳳胎,國土之人未必盡曉此事;況且當年皇后逃亡、產下子女,連被國王派去保護皇后的侍衛-符戎都無法確知,何況是百姓?由此推知,施樂天莫名「未卜先知」玄宇和武靈為姊弟關係,並不合理。

四、玄宇和其養父施樂天獻龜入朝,先前即對玄宇一見鍾情的克寒公主趁機美言父王、促己婚事,但玄宇因有意中人而拒婚,施樂天為保子性命、免觸怒聖顏,提出對策:「因玄宇善飼養烏龜,龜有靈性,會依循主人所在位置而移動。是以玄宇被留滯皇宮的七天內,龜若來到,則同意皇婚;反之則拒絕。」然而,父親緩頰的對策卻被當晚兒子逃離京城的行動給推翻。我們能理解玄宇逃離的動機,但他不能等待由烏龜動向來決定自己婚事之舉,使得施樂天一番說詞形同虛設。正當玄宇要從宮中潛身離去時,忽聞大批烏龜自海口地湧入京城、排水洞因此阻塞、城裡水流無法順利排出之災禍。於是,原本要脫逃的玄宇,在中途遇見的克威王子懇求救災下,剎那間翻轉心意。我們又能理解玄宇救災的用意,但要問的是,前言提及烏龜一旦來朝,玄宇便要應允公主婚事,卻不見任一情節回應此事,再度使施樂天圓場對策,前言不對後嘴。

五、前文提及,武靈和玄宇此二角色的設定不走民間傳說──龜蛇妖怪變化得來,而是實實在在的「人」,縱使擁有皇族榮耀的身份,也還是人;儘管兩人具有善養龜蛇本領,甚至與生物心靈感應,趨使它們為己所用,但兩人終究還是人。歸柢而言,兩人最後為救海口國於水中,竟可施展「移山覆海」法術,分明是凡人,怎麼突然具有法力?另外,兩人為何要殞命才能挽救災難?懷疑此設計是為了藉死亡積累高潮,讓兩人殺身救國、獲神祗垂憐的結果論所致。

武靈此一角色,其實可以好好發展幾條劇情線,先是權勢,她以前朝公主在皇叔海儒道宮中成長,照理會對現任政權造成隱形威脅,她與海氏各司祭祀(神權)和政治(君權),彼此該有更多的衝突,但編者放著前朝和現行王朝的衝突不寫,只發展克寒公主對她的處處刁難,形成「女人為難女人」、甚而形成情敵的情勢,這種衝突的內涵不夠飽滿。再來是感情,武靈同時受到玄宇和克威的愛慕,但她與他們的關係分別是親姊弟、堂姊弟(或堂兄妹),一旦相愛勢必碰觸亂倫禁忌,其中很有渲染空間,如果編劇大膽揮就,便能豐滿武靈一角血肉,照見她在情愛中的掙扎,並且二男對彼女的情感也能完整發抒,非使二男只能在〈第五場 海‧龜離朝〉對夜空長嘆而已。

《玄武雙驕》的舞臺美術除實景道具外,也採用現下常見的投影技術,用來呈現場景如海口宗祠、海口聖地,指示事件發生如戰火連綿,與烘托情緒像玄宇、克威在第五場各表思慕武靈之情的滿天飛絮影像等。本劇宣傳時曾提及「天然劇場」一詞,所指的或許是投影畫面出現大量的海岸與潮水,這自然景色不僅是演員的背景,更化觀眾的想像成視覺,但對於劇中很重要的龜、蛇意象,卻是忽略了。龜蛇既指實體生物,又暗喻化身成人的玄宇、武靈,同時也是他們具有操縱這類生物能力的聯想,可惜只用演員以手舞足蹈來飾演龜蛇(千年龜和蛇姬),生物用真人演出,寫實有餘,意象寫意性卻不足,若可用佈景或影像加強神物/神力的特色,更能完足龜蛇之於本戲的重要性。

簡育琳原為蘭陽戲劇團的團員,大約於蘭陽成立時(1994)就進團,她的嗓音非高亢清亮,易有喉音在梗狀況出現,然武打身段應付得當,多飾演沉穩憨厚的角色,如《錯配姻緣》盧夢仙,《愛吃糖的皇帝》屈原,《貍貓換太子》宋仁宗,或者可愛討喜的如《杜子春》杜心,這些角色與個人氣質相符,信手演來不是問題,總算令人眼睛一亮的角色是《海神天后-林默娘》海晏,邪魅妝容和心機,難得突破其常演的正派小生戲路。2007年育琳離開蘭陽,與林紋守創立悟遠劇坊,前者能演,後者能寫歌仔戲劇本,兩人合作之於一個劇團成立的必要條件:演員和劇本來源都有了保障。觀悟遠創團的幾齣大戲,育琳飾演角色有2009《再創經典-宋宮秘史》宋仁宗、陳琳和賣菜義(一趕三),2010《我愛河東獅》陳季常,和本戲的玄宇,角色性格和蘭陽時期差別不大。演出打安全牌固然穩當,問題是缺乏新意,更無助於演戲技巧開展,既然自己創團,選擇劇本上擁有自主權,希望未來能挑戰不同以往的戲路。

林紋守的扮相不屬於嬌美,表情有嚴色顯得氣質莊重,唱唸的音色非清亮甜蜜而是粗沉,有時含悲悽哭音,但不適合她的聲音、聽來反帶做作。其作表和嗓音,其實互成端莊與野冽的落差,這種反差倒適合出飾反派,尤其是不動聲色、笑裡藏刀之類。對於悟遠劇坊主要演員的期許,所接角色要能突破自己慣演的性格,這樣的新意才是一齣戲的實質賣點,並且對於演藝增進亦有助益。

當戲劇取材宗教故事、以神祗為角色進行創作時,常見問題是仙佛氣息太重,導致教化意義滿佈全劇、令人不耐;或是摘選神祗事蹟,各分場演出一段段浮光略影,缺乏連續性的故事與戲劇衝突,以上作法都兜不成好看的戲。這類題材,常強調著人對塵世作為的反省因而轉換念頭、進入另一世界,既然有著人的自身修為在其中,我們仍希望看到「人」的性格或掙扎,如此具七情六欲、有著優缺點的人,才讓觀者感覺親近。

《玄武雙驕》劇本儘管在編寫人物角色性格有所缺失,演員表現也算是原地踏步、未有亮眼驚喜,但值得肯定的是,這戲改編自玄天上帝的民間傳說,努力將龜、蛇二神,由妖怪形象脫離,翻轉成人,最後才進階到守護一方土地的保護神,故事大量集中在「人」的部分,當然完整性未臻百分百,但仍具一定比例,另外,新編戲的壽命有時往往曇花一現,首演幾場後就此「封箱」,本劇若能修改劇本若干不盡合理處,再次演出、甚至外台巡演的可能性,均見其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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