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我們要跟失敗買單? 看三缺一《LAB壹號》初次整排後

文字: 鄒欣寧
網站: 欣寧的文字收納室

看完整排後,成功,這齣戲的製作人問我,怎麼樣,願意寫一篇心得嗎?

我有些踟躕。主要是心累了。看完排練,寫些文字,幾年前我曾以為這種「先鋒觀眾」提供的訊息有助於讓感興趣的人理解作品,但最近我開始覺得,這或許有些徒勞。對自己能帶回怎樣的訊息,這份訊息能包容多少誠實和信任,這些道德難題令我疲憊而困惑。

然後我看到《LAB壹號.實驗啟動》的節目簡介文字。好樣的,他們在劇名上頭按了這麼行字:「冒險、失敗、實驗」。

一群瘋子。你們把失敗當成宣傳,然後要觀眾買單?

於是我想動筆了。關於我在距離演出兩個月前看到的《LAB壹號》初次整排。

我是三缺一劇團的長期觀眾。每次看表演都乖乖付錢買票的那種。

第一次看三缺一是魏雋展的獨角戲《巷子裡的女人》。接著是《大家一起寫訃聞》、《第三個願望》、《男孩》、《耳背上的印記》。坦白說,是為了魏雋展去看。他的表演天份和後天努力–這裡還需要贅述嗎?可能還是要。他是先天的說書人,台下話就多,台上更是不遺餘力把他結合天馬行空的想像和敏銳纖細的觀察,一氣呵成說給你聽。然後,他還有副好身體。他沒有完美的骨架和身材,個子小而精瘦,但敏捷,有力,我相信把他扔進《飢餓遊戲》的小說裡,他絕對可以撐到最後。

魏雋展是三缺一的核心團員,拜他之賜,我也看了沒有他演出的其他作品。但他當然也參與,以編導或共同創作的身分。三缺一的作品,我不是每個都喜歡,有時候話實在說太白,曝露了創作者對於生活的認識不深入、觀察觸角也不夠廣。但我總也看下去。這個劇團自有妙處,他們經常在試,在實驗,我忍不住好奇,這個年輕的劇團究竟要把自己帶到哪去。於是尾隨。

而我竟不是唯一個。有幾個拍電影的學生大約也發生同樣好奇,拍了一支三缺一的紀錄片,正在進行中,預計今年秋天初剪完。

《LAB壹號》是什麼,成功有點苦惱地告訴我,很難和觀眾說明白。

是啊怎麼說,看完後我也有相同困惑。

大約是,有一群人,他們決定要走出一種和當下其他劇團都不一樣的表演風格,於是很勤勉地花了兩年時間自主訓練。自主訓練是什麼?換句話說,叫做教學相長,每個人各自找到、發展自己喜歡的身體訓練,然後當小老師傳授給其他人。最後,他們把這套訓練發展成一個劇場表演,在這個表演裡,你會看見他們如何練習,練習現階段的成效為何。這就是全部。

他們有人學跑酷,有人學默劇,有人學一些看似簡單、實則用上高難度控制力的動作。他們大量地觀看動物影片,擷取牠們身體流動的節奏和姿態,用相較「退化」的人類身體模擬比對。在兩年之間,他們除了彼此學習訓練,他們也努力到處教課工作,賺點錢補貼生活。

他們在開年前後跑去遙遠的屏東山上,一間小學,以孩子的表演課為代價,換取靜僻專注的訓練環境。

他們的樣本是聞名全球的丹麥歐丁劇場。核心成員之一賀湘儀有一年去歐丁上工作坊,大開眼界後回來分享,於是他們決定,就這樣搞搞看吧。

在《LAB壹號》,你會看到他們以動物為參照,藉由各種身體技巧模仿牠們,轉化牠們,尋找–或說抹消–牠們和他們之間游移的界線。他們也不吝於和你說明他們怎麼進行。於是你也可以說這是一場示範演出。

他們說他們不講故事,但其實有的。但我無法告訴你該怎麼期待,走進劇場你會看到什麼。因為距離演出還有兩個月,而那天看完整排,台下的專業觀眾給了他們豐富到不免有些打擊士氣的修改意見。

比如說,他們可以在台上演繹出那麼美,那麼詩意,那麼具說服力的羚羊如何被豹子猛撲撕裂,為什麼當演出來到「都會人的動物性」時就失去了那從容悠遊的表演張力?

比如說,他們可以輕而易舉來上一段「想變成人類的青蛙」如何荒謬愚昧可笑–我得說那段表演真的把我笑壞了–但如何從刻板的形象和情境中提煉出更鮮明而深沉的「人性」?

三缺一在給自己找難題。他們想在一個沒有明確故事的演出中,展示由獸而人的進化史。

那不只需要耗時竭心的身體操練,還需要一種更宏觀的創作觀照。而現階段的呈現他們甚至還得處理「說話與聲音」。這也是身體訓練的一環,但又那麼不同。

作為一個演員,是多麼艱辛漫長的路。

你可以說,那不算什麼。做自己真正有興趣的事情,本就該付出代價。比如不優渥的生活,比如這種把自己操個半死的自主訓練。

而且,他們並非前無古人。想想台灣第二代小劇場那另一群上山下海挑釁自己身心的瘋子們。好奇怪在這講究效益的時代,瘋子竟然稀少到只能在社會新聞或勵志書上看到了。

所以,我不會告訴你《LAB壹號》作為一個創作成品,有多麼精彩多麼不看可惜。公允而誠實地說,這個表演的初排在我看來,只成了一半。

但,如果今天我掏錢走進劇場,為的也不是成功的這一半。

我買的,是這群瘋子從不斷的失敗中企圖累積的東西。過去這兩年劇場興起一股「發展中作品」的實驗演出,多是多媒體/數位/科技裝置跨界合作的案子。意思是,裝置器材要投資,程式要開發,這一切都得花大量金錢,所以我們不吝於提供實驗機會給創作人,願意看半成品。

有時候我想,那麼人呢?作為一個表演者,內部概念要重建、身體要開發,所需的金錢時間又該如何衡量?

劇場演員和舞者很不一樣。舞者有從小到大扎實的身體技術訓練,劇場演員,人們可能印象是「能開口說話不就可以演啦!」但不是的。如果是的話,我們將開始擔憂:這些站在台上只會開口,說不見的好聽,身體又毫無存在感的人,究竟為何站在台上?而我為何坐在這裡觀看他們?(當然,關於劇場演員的教育和訓練,那已經是另個可以寫十本論文的題目)

我在三缺一的LAB中看到他們不甘於此的企圖。

這是他們的實驗之作,發展中作品。平心而論,和某些同為半成品的跨界演出相比,我認為他們選擇前往的方向,明晰且有說服力多了。而且他們真的不難看,在台上的姿態,覺知和默契,都是。

所以,要賭嗎?他們還有兩個月把這個實驗變得更接近階段性成品,讓「從獸而人」的那一步跨得更俐落出色,於是你買票走進劇場,是買一張賭他們成功的彩票。

或者,你也可以不賭。你純粹支持一個劇團用過去兩年時間慢慢磨,把這批沒太多表演經驗的白布染出獨特的色澤。現在他們站上台,是有樣子的,知道自己是有身體、有聲音,一個有無限可能性的表演者。我認為在同世代的劇場表演者中,他們走的路和選擇的挑戰,都是罕見的。如果我錯了,他們不是唯一,請務必告訴我。

我願意買單他們選一條難的路,並且赤條條坦蕩蕩地不怕失敗。或許他們深知某些成功必須先用失敗去換。你可能認為他們天真,但我以為,他們勇敢。

這是我作為長期觀眾送給三缺一的祝福。我不怕買下失敗,因為在你們身上,我看見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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