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亞維儂OFF外圍戲劇節‧ANL的台灣劇場之旅


編按:2007年是台灣運用政府資源,組織劇場團體前進亞維儂藝術節的開端,由巴黎台灣文化中心居中協調,每年擇選數組團隊聯合展演宣傳,製造台灣劇場的世界舞台。今年77,「外亞維儂台灣小劇場藝術節」又將登場,這次參與的團體包括:三缺一劇團《男孩》、莫比斯圓環公社《音噪城市》、水影舞集《東方,在時間軸上位移的女人》、毛梯劇團《黑白道》、自由擊《浮華》。行前,選刊ANL的文章,回顧去年台灣劇場的表現,也祝福今年的參展團體收穫滿滿。
作者:ANL

為了能跟老同學和新朋友碰面,繼上次一夜來回比利時之後,我又再度完成了一趟瘋狂的週末來回法國亞維儂之旅。幾位在台灣的朋友,對我這趟匆匆之行相當羨慕,我則故意帶著炫耀的語氣說:「你們在台灣還不是三不五時就去礁溪泡個溫泉,一個小時多的路程,差不多意思嘛!」氣得他們牙癢癢。

但其實對我來說,我反而會比較羨慕在台灣的大家,台灣真的很多具有世界高水準的中小型劇團,一年到頭都有很好看的表演,唾手可得,不像想要看動見体作品的我,還得要等他們來到歐洲,才特地跑去第三國會合。

動見体《1:0》
 2009 年就開始在亞維儂演出的動見体,後來將這部作品演化成這兩年在台灣頗受好評的《戰-首部曲》和《戰-二部曲》,我原本以為這齣《1:0》只是一個去中文化的名稱,但事實上它可是一個專為亞維儂外圍特色而打造的特別版。

打著運動為名號的劇場表演是個相對新的概念,在我不算長的台灣劇場經驗中並沒有遇到過,《戰》在台灣首演時我已不在,倒是 2010 年愛丁堡藝穗節最佳表演得獎的《Beautiful Burnout》讓我注意。Beautiful Burnout 描述五位格拉斯哥的年輕人夢想成為職業拳擊手,但這簡單的劇情結構並不是它抓住我的原因,而是表演中大量的、寫實化的拳擊動作場面,加上和英國知名電音樂團 Underworld 合作的原曲,以及在全英國巡迴的演出場地全部都是真正的拳擊場(包含倫敦最傳統的拳擊場 York Hall)這些震撼。拳擊所強調的鍛鍊、武裝、攻擊、防禦、忍耐、堅持等等,都成為這齣舞蹈劇場相當搶眼的題材。

台灣的《戰》、亞維儂的《1:0》和英國的《Beautiful Burnout》雖然同樣是運動舞蹈劇場,但在風格上似乎不太一樣。拳擊是個人的、英雄式的、自我內在的,《戰》系列的運動則著墨在團體溝通、賽場和對 手、控制和被動、規則與框架、競爭等社會化的議題。或許是文化背景的關係,我自己比較喜歡《戰》系列對運動的處理方式,尤其對「輸贏」的著墨捏到我心中最 糾結之處,每當工作上遇到挫折,我就會幻想自己是職業運動選手,而我腦中出現的畫面多半是精準一擊必殺型的動作,例如網球發出一記內角愛司、司諾克一桿長 紅球加炸開、棒球投出 100 英哩的伸卡球將打者三振之類的,雖然很扯,但不失為一種對來自社會的挫折感的有效自我安慰。從這個角度來看,《戰》系列對運動的處理方式比較細膩,但也有 賴觀眾自行尋找各自的認同,比較不像拳擊英雄故事有個通俗的認同基礎,其結果就會像《夜麻二》當中的倒帶一樣,有共鳴的人覺得很棒、沒共鳴的人覺得莫名其 妙。

題材上的優點,我想是讓法國觀眾喜歡《1:0》的主要原因。

手法上,有些地方讓我覺得有點可惜。基本上整齣戲的頭尾是有讓我感覺到前後呼應的,但中間只有桌球段落的表達我覺得完整,其他段落發展不夠,完整性有待加 強,因此造成所有角色當中只有桌球女孩是有形體的,其他角色都太無形,但這或許是受限於亞維儂所建議的一小時表演長度的關係。另外,羅美玲的歌聲不錯聽, 雖然在我看的那天(整個亞維儂的第二場)可能狀況調整得還不是很好,但我看不太出來歌曲的作用,如果只是串串場豈不太大才小用了嗎?若是作為情感傳達,則 整齣戲丟得有點太快,觀眾連結不夠深(後詳述),似乎會一下子太多太滿。

或許我一直以來都被倫敦隨便擠個地鐵都會看到專業舞者在拉筋的環境給寵壞了,因此對舞者的肢體審美有不正常的標準。慢動作要好看其實是有難度的,愈慢是愈難,一般我們這些雜魚做起慢動作一定都抖得很厲害,要上台表演起碼要穩,專業舞者除了穩之外還可以有力道,而頂尖舞者則是會散發能量。《1:0》當中有不 少的慢動作橋段,可以再精進。幾位演員/舞者當中,我最欣賞桌球女孩劉亭妤,因為她最沒有 Natural Posture(或她的 Natural Posture  neutral)。

稻草人舞團《The Key Man
稻草人舞團第一次到亞維儂,我則透過亞維儂第一次認識這個從南臺灣立足的現代舞團。整體而言我非常喜歡!

開演前,隨興地瀏覽英法對照的節目單,劈頭第一句話就是作品啟發自卡夫卡日記中的某段文字云云,看到 Franz Kafka 這兩個單字我當下一暈,心想完蛋,這八成又是一齣開口閉口就是卡夫卡和卡謬之類的迂腐文青自以為孤高的作品,像我這樣反文青又只喜歡女神卡卡的匹夫肯定是 來錯地方了

蒙面女的入場,基本上強化了我心中的成見,我暗付:「哼!什麼鬼東西嘛!耍孤高!」,正準備要睡覺的時候,餐桌邊的家人們開始一一崩潰,那崩潰的姿態卻讓 我眼睛一亮!開始集中注意力欣賞之後,才發現動作編排的確扣緊「家」這個題旨,簡單明瞭卻新穎不陳腐,不安的碎動、母親的慌亂強迫、姊妹之間的競合拉扯、 父親不對稱的權利、老么的存在和自我,精實的舞蹈當中沒有一絲多餘或無關冗贅,每一個動作都直接刺入上述議題。看完表演後我才恍然大悟,原來這是一齣包著 文青外皮、卻有鄉土血肉的家庭劇場啊!煞是好看!

幾位舞者當中,我最喜歡跳老么的那位矮小舞者,她(他?)的動作力度、精確度、和重心與平衡的掌握度都是台上最佳。在我觀賞的那個場次,她在繞椅子的時候不小心將椅子給碰歪了,但在下一套動作當中不經意地再將歪掉的椅子給碰回來,足見她除了舞姿精彩之外經驗也相當豐富。

絲空間劇場 (Theatre la Condition des Soies) 方廳的舞台並不是特別大,對舞蹈作品來說是會有難處的。《1:0》的舞台調度,為了讓五個人都在台上的時候不會過於壅擠,基本上是空間均衡分布,兩三個人在台上的時候其實視覺上還是最舒服的。《The Key Man》或許因為舞者都比較小隻、動作又比較小,縱使舞台正中間放了一張大桌子,看起來仍然不會壅擠;三人舞的時候,桌子推到右後側,整體視覺上的重量是不均衡、不對稱,卻讓人覺得有美感。

服裝是我又一個非常喜歡的部分!英挺的米白風衣配上黑跟鞋、可愛鵝黃色連身裙、老么黯淡的黑色小洋裝其實質料看起來也很有質感!重點是,裙內都有縫舞蹈褲喔,不是我變態專門看人家裙底,而是這足以顯示出他們在服裝上是有刻意搭配的、選擇切合題旨的,是細心的,而不是只求跳舞方便。


林文中舞團《Small Puzzles
知道林文中這個名字將近兩年,那是從一篇台灣某文青的文章中看來,當時「WC舞團」這個響亮的名字就一直印在我的腦海中。或許也是因為這個名字太特殊,讓法國的觀眾過目難忘,使得這《Small Puzzles》成為我看的三個台灣表演當中觀眾席最滿的。

但我想最大的原因,還是在於這支舞的表現內涵很符合歐洲觀眾的認知需求。

在倫敦的這幾年,我發現倫敦小劇場(且讓我擴大為歐洲小劇場)和台北小劇場最大的不同在於,歐洲的小劇場將觀眾視為劇場中不可或缺的元素,並充分認知到觀 眾是有層次的、觀眾進劇場是有期待有需求的,而且會將滿足各層次觀眾需求予以慎重考慮(不一定會完全滿足,但絕對會重視);對台北小劇場而言,就我離開台 灣三年多的記憶,或許因為現代劇場對台灣而言本就是外來物,又因早接觸外來物的都是知識菁英階層,而導致小劇場變得不在乎觀眾(反正非知識菁英階層的觀眾 本來就看不懂),只在乎我的劇場符號有沒有比別人晦澀、我的命題有沒有比別人高、我讀的書有沒有比別人多、我的文本有沒有比別人冷僻、我有沒有比別人聰 明,最後陷入對觀眾極不友善、沒觀眾(票房)卻又活不下去的自我囹圄。

Small Puzzles》這支舞有符號、有命題,卻不會孤高晦澀。以遊戲、快樂的氛圍貫串全場,交織公車、船、城堡、大風吹等簡單的符號變化,讓觀眾極易解讀,並 能從解讀中獲得認同感和成就感,對觀眾而言是剛剛好的認知份量,就如其名《Small Puzzles》的多層含意,小積木、小拼圖、小謎題,觀賞起來相當有趣、也相當友善。簡言之,整支舞就是易懂、無壓力、有美感,因此能獲得歐洲觀眾的喜愛,就是這麼簡單。

The Key Man》的結尾說到服裝,服裝則會是我個人對《Small Puzzles》比較不推崇之處。《Small Puzzles》的舞者們訴諸單純和舒服質感的服裝,在我看來有點像是在幫無印良品代言,我不能單純用臆測就推翻舞團在背後付出的所有心血,我只能說我個人較不認同這是細心挑選搭配的服裝。

當天走出劇場後遇到了幾位從西班牙來的觀眾,他們一致認為這支舞程度很低,只能勉強稱為大學舞蹈社的期末成發作品。儘管我不能完全認同他們的觀點,但我可以猜測此觀點何來。其一,動作節奏太過單調,一味地快、一味地衝,只會讓舞者跳得氣喘如牛,也讓觀眾視覺疲乏而已,等跳到中場舞者開始累了,肢體控制不如 一開始那麼細緻,還硬是要衝來衝去,美感就喪失了,缺點也會明顯了。其二,對積木和拼圖這兩個元素的發展不夠深,法國有個知名的舞蹈劇場 IETO 常獲邀在歐洲各地巡演,由兩隻猴子 Jonathan Guichard  Fnico Feldmann 組成,擅長以板凳作為積木的元素發展舞蹈。我必須說,兩者發展的深淺有很大的區別。但這也和認知需求的定位不同有關,不能一概論之。

整體而言,舞者的快樂、觀賞上的無壓會是我喜歡這支舞的主要原因。

其他表演小記
一百多個表演場地,每個表演場地都是從早上到半夜排得滿滿的表演,九百多個表演在不到三十天的亞維儂OFF外圍戲劇節,任何人就算不吃不喝不睡,也都是看不完的。犧牲了大部分的睡眠和吃飯時間,我也只在短短的兩天一夜當中觀賞了十一個表演。

說實在的,亞維儂並不是一個很適合國際觀光客看戲的地方,雖然英國衛報藝文記者 Laura Barnett 特地寫了一篇專欄文章, 幫藝術節總監 Vincent Baudriller 向英國觀光客推銷亞維儂,還特地強調法語並不是障礙,但這正就是此地無銀的最佳例證,如果亞維儂的語言環境真的那麼友善,為什麼英語系國家的觀眾人數會那 麼少?為什麼還要特地邀請英國記者來旅訪三天、撰文向英國人推銷?

語言對我來說是個非常大的障礙,表演語言不用英文也就算了(用什麼語言表演應該受到絕對尊重),好歹為了展示對英語遊客的友善,節目表也應該要有英文版 吧?! 沒有!這樣你說你有多麼想要爭取英語系的遊客來亞維儂看戲,我非常懷疑。也因此,這讓我和我朋友的選戲過程充滿未知,每次買票都像是在買樂透一樣,完全不 知道會開出什麼獎。除了選戲方面毫無頭緒之外,我們也發現多數的法國劇團並沒有發送節目單的習慣。很多時候,觀眾是需要有節目單來幫助或加強本身的涉入或 移情的,但就算不想從創作者的角度強加給觀眾所謂表演的官方解釋,至少也應該要有個演出人員名單、工作人員名單吧?! 沒有!印個一張A5的節目單好像就會增加很多成本、好像就會讓劇團倒閉似的,也讓我很難理解。這點台灣的劇團舞團們就做得非常好,節目單、節目手冊,還是 超貼心的英法對照,難怪會在九百多個表演當中脫穎而出。

由於我同行的老朋友法文還是不太夠力,迫使我們不得不用一些很奇特的選戲方式,例如:哪個文宣照上的演員看起來比較老!這條看起來無厘頭的準則,其實是經過一番思慮的。台灣的小劇場演員,多半都年輕。年輕不是不好,但有時演員臉上的稚氣,會讓觀眾感覺角色的說服力比較低。二十出頭的大學生,想要演好在職場 打滾的老練上班族,是多困難的一件事。因此,我們鎖定的就是法國的老演員,希望從老演員的身上看出一些年歲的歷練。Platforme Locus Solus劇團演出的《動物文法》就沒有讓我們失望。

另外,在 Edy Legrand 的偶戲 Macao & Cosmage》和 Nigel Hollidge的獨角戲《Moi…et Shakespeare》當中,非常值得台灣演員學習的是,和觀眾之間的強大連結。我所指的連結,是一種讓觀眾全神貫注、讓舞台上的情緒變化能立即被觀眾 吸收的狀態,是一種讓觀眾滲透第四面牆、在觀眾席中不再清醒的狀態。法國小劇場演員在建立觀眾連結這方面相當成功,眼神的接觸、表演的投射,都有意識到觀眾的存在。

短結
回到英國後,聽到我一系列在亞維儂的經驗,朋友問我明年還會不會去亞維儂。我想了想,為了再和遠在台灣的劇場朋友們碰面、再看幾齣平時在歐洲看不到的台灣劇場,我明年應該還是會去的!不過,前提是要先來學個法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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