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號星球》導讀──流浪漢的底層發聲

文:于善祿/臺北藝術大學戲劇學系講師
在貝克特(Samuel Beckett, 1906-1989)的《等待果陀》(Waiting for Godot, 1952完成,1953巴黎首演)問世之後,幾乎為二十世紀下半葉以降的電影及戲劇中的流浪漢形象定了型——髮鬚不整,頭戴長耳帽,天冷的時候可以為頭部和耳朵保暖,很少看到他們穿戴春夏季節的服裝造型,儼然他們的春天似乎很難到來;在多層次、邋遢不整的T恤、背心和襯衫外頭,一定會套上一件長及過膝的大衣,可能披圍巾,也可能戴手套,通常會穿吊帶褲,褲管寬鬆,有時是七分褲,有時則將褲管塞進長筒鞋裡,他們這些穿著打扮,幾乎都是深色系。
在這類故事當中,生理性別出現的比例,男流浪漢永遠比女流浪漢多;年紀看起來約莫多在四、五十歲的中年人;他們居無定所,多半出沒在社會的邊緣角落;既然會成為流浪漢,大概都已經被資本社會排除在外了,他們經常做些無關緊要的瑣事,或者抓住一個不大不小的話題,不斷打屁、殺時間;從他們眼中看出去的世界,經常是貪婪的、爭權奪利的、麻木不仁的……等等,觀眾與讀者透過這些流浪漢的眼睛,照見自己的本質,他們就像一面誠實不欺的照妖鏡,逼使我們面對自己的原形。以流浪漢做為主角的創作者,多半出於警世的企圖,質疑社會或歷史既有的價值觀,呈現當代人類荒謬的生命樣態,描繪人性精神荒原的普世性,憂鬱與哀嘆的情調時而浮現,流露出一股或濃或淡的蒼涼感。關於流浪漢的形象書寫與敘事模式,在費里沙(Evald Flisar1945年生)所創作的《第十一號星球》(The 11th Planet, 2000)依然可以看到若干跡象。
對於一名具備西方文明基礎知識的讀者而言,很容易就可以發現劇中的基督教義與《聖經》典故的象徵與符號。三個角色的命名,其實都來自於聖經裡的人物,彼得(Peter)是耶穌基督十二門徒中的大弟子,也是天主教史上的首任教宗;保羅(Paul)則是在西元一世紀中葉,透過三次佈道旅行,將福音傳至小亞細亞、希臘及義大利各地,在早期教會的歷史發展中,於宣教事業上貢獻很大;劇中的彼得甚至要保羅偶爾也要假裝成約翰(John),約翰是耶穌基督排名第四的門徒,以書寫與著述著稱,是《約翰福音》、約翰三篇書信以及《啟示錄》的作者;至於Magdalene,劇本將其譯為「麥格達令」(並簡稱達令),但原名其實意指抹大拉的馬利亞(小說家丹‧布朗利用她在基督教歷史中的爭議性,寫出了暢銷小說《達文西密碼》),耶穌驅趕出她身上體內的鬼之後,她成為非常虔誠忠實的追隨者,甚至在耶穌受到審判、釘上十字架之後,門徒紛紛離去,唯獨她始終守護在耶穌身邊,直到耶穌氣絕身亡、送進墓穴,她都不離不棄。
這三個角色在劇中自組成「三人幫」(threesome),他們先前曾經被「瘋子世界」的人們關在醫院裡頭,其中達令曾有過兩任丈夫,卻用不正確甚至有點像是強迫症的方式餵死了一歲的寶寶(保羅:「你餵一歲的孩子吃紅蘿蔔,他沒辦法消化,整塊拉出來,你把紅蘿蔔洗一次,又餵給他吃,一次又一次……麥格達令,你的寶寶死掉了。」);此外她還患有怕被外星人綁架的妄想症,完全相信《第十一號星球》這本劇中的故事書所提到的一切——也就是第十一號行星上的外星人,「每隔五千年,他們就會來地球尋找一小批最善良、最純真的人類,坐著他們的太空船到第十一號行星去。他們會找來他們最帥最美麗的人跟這些人配對結婚,生一堆善良的孩子」,因為第十一號行星上頭,「有時候缺乏用人類的善意釀成的奶水——善意之乳」。善意之乳,原文為milk of human kindness,典出於莎士比亞《馬克白》劇中,馬克白夫人的台詞,講白了,就是「同情心」或「人情味」,而這也會讓人聯想起中世紀著名的道德劇《每人》(Everyman),該劇的主旨就是在奉勸世人平日要多行善(goodnessbe goodbe kind),屆死之期,便會因性格內有此特質,登上天堂;至於牛奶(milk),就和蜂蜜(honey)、酒(wine)一樣,都是基督教奠祭儀式中很重要的三種液體。
劇中的彼得是個有時尚品味的慣竊,不只偷了一套西裝穿在身上,並被達令一身華貴紅豔的晚禮服與整體造型所迷惑,急切地想與她到法院公証結婚;此外,他還從「瘋子世界」偷來三支手機,讓他們「三人幫」人手一支,手機不時地在劇中響起,保羅曾對來話者表示「我必需先知道您是哪一位,我才能……」,話語未落隨即就斷話了,甚至到了戲快結束前,三人的手機接續響起,來電顯示不同的號碼,回撥卻只從系統傳來「這個號碼目前無人接聽,請稍候再撥」;我們雖然不太能夠確知是誰來電(ringing),但事實就是有人在召喚著(calling)三人幫,他們是「選民」(chosen people),要被帶引離開這個地下室,到別的地方去。到最後,他們三人在紙上畫著火箭,想像他們都乘坐在上頭,航向第十一號行星而去,第十一號行星對他們來說,具有理想之邦(utopia)、天堂樂園(paradise)的意義,舞台指示最後寫著:「他們都笑了。音樂升起。他們凝住不動。窗外有藍色閃光。有那麼一會兒,閃光照出他們的側影。」此處的藍光可以理解成天堂樂園所散放出來的祥和之光,而且配著聖潔的天籟之音,在想像裡他們往天堂飛升而去,但在現實當中,藍光卻可能代表著來自「瘋子世界」的警衛或警察,要來驅逐或者逮捕他們,因為他們是從醫院逃出來的。
在他們眼中,現實世界(或者相對於地下室,那是個「地上社會」)是由瘋子所組成的世界,那裡有醫院、圖書館、法院、學校、小兒科診所、政客、婚姻、時尚等,這是一個由知識權力(knowledge/power)所交織出來的社會結構,而且透發出一股濃郁的布爾喬亞品味,費里沙在劇中對此的諷刺幾乎隨處可尋,且不遺餘力。達令有強迫症與妄想症,彼得是個慣竊,而保羅曾因為有戀童癖,愛過一個金髮男學生,遭學生家長告發而被學校開除,罹患憂鬱症而送進精神病院,他們三人幫的病狀,都是不容於「瘋子」所掌控的「正常社會」之中的,何謂正常?何謂瘋癲?何謂文明?又何謂救贖?這之間的辯證,應該是閱讀,甚至是搬演這齣戲,很過癮且精彩的過程。

 

※本文取自《第十一號星球》導讀,由書林出版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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