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國光劇團《紅樓二尤》

作者:echoc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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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名:紅樓二尤
團體:國光劇團
時間:2012/8/25 1430
地點:國光劇場
演員:尤三姐-朱勝麗 尤二姐-陳美蘭 尤母-羅慎貞 賈璉-鄒慈愛
   賈蓉-謝冠生 柳湘蓮-溫宇航 王熙鳳-劉海苑 秋桐-陳清河
製作:主排-馬寶山
場次:赴宴、串戲、謀姨、思嫁、授聘、遂願、明貞,(中場)泄機、賺府、摧芳。
尤三姐:他再不愁高山流水知音少,我再不愁對月臨風行影單。
《紅樓夢》裡尤二姐、三姐故事,主要出於「第六十三回 壽怡紅群芳開夜宴 死金丹獨艷理親喪」……「第六十九回 弄小巧用借劍殺人 覺大限吞生金自逝」等七個回目中,敘述尤氏姊妹進入榮寧二府的始末過程。京劇四大名旦之一荀慧生據此編成戲,名為《紅樓二尤》,劇情大抵照著小說敘事順序,先演三姐思嫁柳湘蓮、偏巧月老不作媒,再演二姐配夫賈璉、卻慘遭王熙鳳整治,重點繞著兩女的婚姻發生事端,所有事端的起始,都在〈串戲〉一場戲裡。

榮府管事之一賴嬤嬤孫子-賴尚榮慶壽,邀票友柳湘蓮串演崑曲《雅觀樓》,賈珍賈蓉父子、賈璉等人前來祝賀,賈珍妻的異母手足尤二姐三姐,與繼母尤氏亦同往觀戲。歐洲自18世紀起,上流社會出入劇院、歌劇院,參與藝文活動和欣賞表演,蔚為時尚風行,而後這些演出場所成了貴族們展示身份權力、服飾打扮和社交應酬的最佳舞臺,簡單一句話是「醉翁之意不在戲」。話說這場〈串戲〉也如此,大家表面上在看戲,其實是看人,三姐看柳湘蓮,賈璉看二姐,其他人也是「不為聽戲為看佳人」,這場戲運用「觀看」一戲劇動作,使人物糾葛在檯面下悄悄蔓延,織成一張「黃雀捕蟬,螳螂在後」的獵豔網鍊。

2011年大陸馬派老生安雲武先生來臺客座國光劇團,指導鄒慈愛和王鶯華兩位女老生基本功法,也傳授劇目。個人以為,鄒慈愛經此集訓後,唱腔原本尖銳、時有雌音(如在2005年《三個人兒兩盞燈》任幕後OS),變得單薄減退、厚實許多,此觀察來自她在去年7月國光劇場,飾《紅鬃烈馬武家坡》薛平貴一角的表現,感覺進步不少。本戲出演賈璉,採不掛髯口的俊扮,扮相也的確很「俊」,試想賈璉除了油嘴滑舌、色膽包天外,相貌總該生得順人眼目,才更有利在花街柳巷裡穿梭無阻。慈愛在〈串戲〉一場,沒幾句臺詞,只消坐在一旁「看戲」;細看她的獵豔演法,內斂正經不動聲響,也不急與旁人品花論豔,單用一雙眼、沉沉盯著獵物(尤二姐)。當散戲時,她現出的嘴角微笑何其深潛,戲完了、美人飽看了、算計也成了,其將見不著光的心機,表演得耐人玩味。

有了獵豔心計,接下來便是付諸行動,從賈璉進賈珍府尋尚有婚約在身的二姐,其次賈珍進花枝巷尋已是賈璉外宅的二姐,可以見出賈府兄弟均無視婚姻約束、恣意輕薄良家婦;又兩人連手調戲三姐要其陪酒,踐踏姻親關係於地,顯然倫常分際也不在他們眼裡,真要「索性大家吃個雜會湯」,兄弟無恥行徑一個樣兒。

賈府人際環境如此險惡,腳跟稍軟者,一不小心會因貪圖富貴而沉淪,或被迫屈從,尤二姐便是個例子。不想如是仿效者,只能自立自強,因此三姐作強悍狀,除性格使然外並非無故。她遇賈珍、賈璉串謀邀約喝酒,一女子單刀赴會,有膽有識,弄得他們欲近不能沾腥,欲遠不能逃走,進退都狼狽不堪。朱勝麗眉眼敏慧、帶點鋒利,還夾幾分嘲弄世態的神色,來演三姐很對人物要強灑落的面向。不過三姐的強悍是用來對付惡劣世道,在心上人面前,則見出柔情。當她聽聞柳湘蓮不信自己清白,要索回下聘的鴛鴦劍、打退婚姻時,郭小莊飾演的三姐作表是,立刻臉色慘然、身子攤軟,整個人像被重重擊垮般。這樣作表不算戲曲身段,也許話劇化了些,但符合角色心理狀態,理由是三姐可以承受賈府男人調戲而千萬挺住,卻受不得湘蓮說「榮寧二府除了門前那兩個石頭獅子乾淨,只怕連貓兒狗兒都不乾淨」,恁是一句重話、一個字都能叫她崩潰。作家三毛記述有一回和丈夫荷西因故吵架,後者怒罵重話後離家,她的反應是:「離開父母家那麼多年了,誰的委屈也受下,只有荷西,他不能對我兇一句,在他面前,我是不設防的啊!」[1]三姐心理也如此,在願意交心之人面前,正是真情不做防備。勝麗在此處僅臉色變了變、冷靜持穩,徹頭徹尾都堅強到底,還是小莊演得強、弱分明為佳,心中保有一片柔軟給湘蓮,人物性格層次因而產生。

前番三姐故事結束後,二姐劇情才正式登場。她嫁給賈璉當二房,與王熙鳳過招情節,詳細版可看京劇或越劇《王熙鳳大鬧寧國府》,簡略版則見本劇《紅樓二尤》後半段,我以為兩劇差別主要在前者作足王熙鳳「賢良名兒」題目,在鳳姐「反假為真」手段底下,自有許多心理黑暗面和人物關係可以鋪陳,後者則快速演繹鳳姐治死二姐經過,相較起來便簡單明白多。可嘆賈府中人一昧想求漂白(像鳳姐),好人卻遭牽連蒙受不白惡名(如三姐言「我保得了清白的身,也保不了清白的名」),世道的黑白顛倒,實在匪夷所思。

也許是本劇少了博取賢良名的情節,劉海苑演王熙鳳,惡狠狠嘴臉不需掩藏,她與朱勝麗在戲裡詮釋角色都是個「強」字,勝麗演三姐是堅強,海苑演熙鳳甚是慓悍,扯著一條寬敞嗓子大喇喇地罵人和大動作吹鬍子瞪眼,兇得暢快過癮;可王熙鳳是根綿裡針,她的處事高明在於「嘴甜心苦,兩面三刀」假意作態,演這號人物,總要帶著幾分甜蜜,至少海苑在審訊家僮來旺時稍嫌氣盛、不夠和悅。換作1980年的戲,同樣飾演鳳姐的王銀麗,出場唱唸覺不出利害,也沒什麼大戶人家派頭,反像個鄰家婦人;戲到後頭,看她作踐二姐的狠勁,才讓人領悟前頭的尋常作表,乃為發狠作墊裡。意思是,一味的強不是王熙鳳的道理,得掌握住這人物的兩面變化。

本劇也稱《鴛鴦劍》,此劍為柳湘蓮祖傳之劍,其轉託賈璉,用來下聘三姐;後來三姐遭湘蓮退婚,拔劍抹了脖子,這把劍遂完成其功用,再不登場。何妨令它延續至下半場,如小說中二姐死前作夢,夢見三姐手捧寶劍而來,勸其斬殺妒婦熙鳳,或者改成夢中二姐從三妹手裡接劍自刎,醒來了悟是非後再吞金了斷亦可。讓鴛鴦劍成為貫穿全劇的重要物件──「劍」阻「鴛鴦」伴侶,尤氏姊妹雙雙揮劍自盡,斬斷了孽緣,回復清白潔淨。

荀慧生合二姐、三姐不同遭遇於一戲,演出行當上卻不拘泥分行,自身先演花旦三姐,後飾融花衫、青衣路數的二姐,一來挑戰演員「一趕二」功力,二有姊妹一體共命的弦外悲音。先生提及當初與他同臺的趙桐珊(芙蓉草)也是一趕二:前飾尤二姐,後飾王熙鳳,這樣派角色倒聯想起一句話「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然本場演出的尤二姐、三姐、王熙鳳俱是分人飾演,前面已述勝麗、海苑的表演,在此僅提陳美蘭,她扮相端莊秀麗,無論是《王熙鳳大鬧寧國府》或本劇,都演尤二姐,當其下顎內縮、稍稍癟壓嘴唇時,流露一種楚楚可憐韻致。一直以來,美蘭總是走「端正好」路線,不見意外。曾在《金鎖記》裡演姜長安,一位成長於清末民初頹靡扭曲家庭的小姐,某場與母親曹七巧對話,發出一陣神經質尖笑、說句「隨便笑笑」詞兒,難得露一手酸辣。若她能在本劇趕演王熙鳳,於自己是突破演技慣性,於觀者則帶來驚喜期待。



[1] 三毛《夢裡花落知多少》,臺北:皇冠,1991,頁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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