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市劇場的藝術經濟學

文字: 薛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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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天,到了晚餐或宵夜時間,你又餓了或只是想跟朋友去逛逛,過沒多久,你們把機車停在白白方方的格子裡或路邊空位,夜市依舊有些髒亂,但這不叫夜市什麼才叫夜市呢。走著走著,彼端攤位傳出笑聲,你逐漸走近,好奇那些圍觀的眾人的好奇,在這個擁有二十多年歷史,幾度因土地問題遷移地點,2000年才在現址固定下來,幾乎都是小吃攤的自強夜市,今晚竟然出現了這麼一個攤位,前兩天你來的時候還沒看到哪。接著,外場服務員遞給你一張菜單,左上角寫著「2014年11月11日到15日,每晚18:30 ~ 22:00」,右上角寫著「夜市劇場」,可以點的東西分成好深的、好玩的、好聽的、好爽的、好學的這五類,你在心裡默唸其中一些名字;「娘娘讓你嗨」、「吃掉你的煩惱」、「母親的手」、「不惑仔」……難以想像它們究竟是啥咪碗糕,有一瞬間,你甚至懷疑自己是否真的來到夜市?

由英國藝術家約書亞•沙發兒(Joshua Sofaer)引導八位創作者以「參與式藝術」經歷三週創作坊後呈現的《夜市劇場》,依循「付費-提供產品」的貨幣交易程序與原則,在花蓮觀光景點自強夜市連擺五晚攤位,賣的是私密或眾觀的各種參與式創作,按照產品特性,有些只為消費者一人服務,這時創作者便會起攤車的簾子,有些則開放公眾觀看,只是不能享有與消費者一樣親身參與作品的完成。於是消費者在這買不到滷肉飯但可以買到「犯賤」,讓自己被創作者罵得像個真正的賤人但又被罵得很爽很甘願;消費者在這買不到經國裝但只要點了「皇上駕到」,所有表演者外加工作人員會立馬跑到他面前跪下,並且為他戴上皇冠,大喊吾皇萬歲萬萬歲。

之於策展的「原型樂園」,《夜市劇場》自然不是什麼偶一為之的突然行為。2010年成團,她們本著「與充滿想像力的藝術家合作,尋找各種非既定的展演方式來映照世界,特別強調觀者參與性的活動」的理念,從2012年陸續策辦《種子芽學堂:共生式展演工作坊》、《「新店串門子聯展 + 摩托車劇場」實驗版》、《I-Journey異想漫遊》等參與式創作及展演計畫。不過這是她們首次將計畫搬到非台北地區,也透過教學課程的引入,讓一班學生共同參與《夜市劇場》的記錄、宣傳、行政等事項,這是另一道隱藏於台下的「資源再思考」的風景。黃佩蔚在一篇評論(夜市專賣,區域獨享《夜市劇場》)指出這樣的結合:「不是拔隊扎營的把台北專業人馬整班移師,而是將文化主戰場的經驗資源帶到花蓮,以事養人,以人成事。《夜市劇場》擺脫多數議題式策展的消費行為,同時對藝術生產的基礎建設,提出實際的思考及作為,應該是《夜市劇場》選擇在花蓮落腳的目的,以及所產生的最大價值。」
與夜市相關的研究指出,夜市是人們在白天正常生活的規範時空與偏離規範的夜晚之間的調節場域,但它並非全無規範,只是鬆弛規範,譬如把西裝褲換成睡褲是可能的,但只穿內褲是不可能的,譬如可把髒話掛在嘴邊,但也會不自覺地注意音量。夜市的另一項貢獻是,它1970年代後期,它提供了台灣小型企業或經濟弱勢者,一個銷售或謀生的空間,那些生產瑕疵、遭受退訂或庫存的產品,得以透過夜市再銷售,尤其在經濟不景氣或產業轉型的時候,這股作用更明顯。簡言之,夜市形塑出一種叛逆、邊緣、平民的去階級空間性格,亦存有更大的社會及經濟想像。

不過《夜市劇場》重視的,還是人跟人之間的情感經濟。於創作坊,約書亞一再提醒創作者「我們要專心在面前的這一位付費顧客觀眾,而不是表演給更廣的圍觀群眾看。」專注面對購買者是按照誰付錢誰就是顧客的日常/正常交易原則,但這句提醒的重點在「專注」而非「交易」。「專注」也是「情感視線的釋放」,在交易當下使消費變得不那麼消費,譬如連鎖超商體系的集團式生產結構、什麼東西都可買什麼費用都可代收還營業24小時的便利性無形收縮人的生活行為空間,但若店員在結帳時可親地向你微笑並致謝,或者做了額外的服務,在那一刻,彷彿還是有著真切的交流。我走進夜市劇場的那晚,有位懷胎七個月的孕婦(也是位劇場工作者)點了一道「一個夜市表演者的心聲」,創作者站在孕婦面前,先在原地跑步,跑到心跳加快,然後讓她聆聽他的心跳,一切無須言語,世界突然安靜下來,接下來,她做出令圍觀者意想不到的舉動--她請創作者蹲下,示意他聆聽她的胎動。

進一步說,「專注」手工產製出人我關係流動,延展出另一種經濟想像,趨近訴諸實現經濟互助、在地流通的社區貨幣;買的東西(東西)等不等值不再是秤斤秤兩來算,而是端視雙方在表演的當下是否締結某種信任關係(你願意跟我一起完成演出嗎?你覺得值得嗎?),這正是《夜市劇場》把藝術藏在日常裡的經濟學細節,也就在這一點基礎上,迂迴且奇妙地對應了散佈於花蓮各角落,包括花蓮好事集、奇美部落文化泛舟及深度旅遊、花蓮好生活勞動合作社等部落或組織正在努力耕耘的社群主義式經濟。也就在這一點,它重新探索信任做為文化貨幣的藝術經濟學。

※刊於《典藏今藝術》268期(2015.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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