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春鬥搞不定

文字: 鄒欣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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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春鬥後,雲門二團在台灣舞台消聲匿跡一整年,其實,是「出國比賽」去也!去年,一向扮演「下鄉」角色、草根又青春的雲門二團,改弦易轍跨出台灣遠征,從鄰近的香港啟程,跳進美國紐約喬伊斯劇院、德國杜塞朵夫國際舞蹈博覽會,接著轉往中國大陸,挑戰北京、上海、杭州等六個城市,將蓄積近十五年、與雲門舞集截然不同的二團風格一氣推向國際,引起相當矚目。一位參加杜塞朵夫博覽會的英國舞蹈製作人就說:「那裡大家都在談雲門二團!」

小歇之後,今年春鬥再度啟動。不只二團海外歸來,三位長期與二團合作、參與春鬥的編舞家──鄭宗龍、布拉瑞揚、黃翊也各自「歸隊」;奪下2012年台新表演藝術大獎的鄭宗龍結束美國十個月的浪遊,返國後正式接手二團助理藝術總監職務,也交出睽違一年的新作《一個藍色的地方》。民國百年起一路南來北、往各國都有編舞足跡的布拉瑞揚,搬出曾在台北藝術大學驚艷眾人的歡快之作《搞不定》(舊名Uncertain Waiting)。去年退伍後,黃翊短短不到一年就推出《黃翊與庫卡》、《雙黃線》、《聲音的影子》(應美國Nimbus舞團邀請編創)等作,創作火力強大的他,此次也以《光》、《無聲雨》兩支一熱鬧、一寧靜的小品回歸春鬥隊伍。

由此看來,2013的春鬥,猶如一班好漢各自練功後,再度風雲際會的競藝擅場。令人驚喜的是,重登台灣舞台的雲門二團,在三位編舞家巧手聯彈下,展現的不是「轉大人」的隆重,而是更生猛喧鬧的年輕擂台。夠騷夠嗆、能靜能動,也是這樣的靈活多變,讓二團走出副牌形象,勾勒出專屬自己的舞台魅力。

搞不定:不安定,最吸睛!

猶記得前年春鬥,布拉瑞揚以雲二創團舊作《出遊》展現與死亡共舞的淒美詩意,今年他搖身一變,親自下海擔綱「藏鏡人」,指揮八位舞者拿出各自絕活本領,在不確定接下來自己要跳什麼、怎麼跳的曖昧等待中,帶觀眾直擊創作源頭,編舞家和舞者共同挖掘自己、尋找靈感的搖擺魔力!

《搞不定》原是民國百年布拉瑞揚應北藝大跨藝計畫邀請編創的作品,首演時引起莫大好評,雲二藝術總監林懷民也邀請布拉於春鬥發表。布拉回憶,那年自己一共有七支作品演出,進《搞不定》排練場第一天,他才剛結束美國ADF編舞,時差都還沒調過來,然而,兩週就要編完登場,他戲稱,「這支舞就是來不及等靈感來!」等待再等待,他摸不著頭緒,舞者蠢蠢欲動,膠著狀態卻在看排老師一句:你對創作主題Uncertain Waiting(不確定地等待)有何想法?讓布拉恍然大悟:「我整個人醒過來,知道自己要做什麼了!」

這支舞講的,就是編舞家與舞者在排練場上「淘金」的過程。對觀眾來說,也是一段絕妙的觀賞經驗。一般觀眾鮮少有機會觀看編舞家和舞者的工作過程,那就像,眾人一起在黑暗中手牽著手,試圖找到不知位於何處的燈光開關──我們通常看見舞台上燈光大亮的風景,《搞不定》則在近似瘋狂喜劇的氛圍中,邀請觀眾一起體驗,在黑暗中觸著光亮,那不可預期又充滿驚喜的過程。

光 & 無聲雨:重返與舞蹈初戀的時光

過去,黃翊做為「可怕的孩子」,人們印象深刻的往往是他對科技裝置結合舞蹈的獨特愛好;如今年屆而立,黃翊的可怕展現在高度旺盛、令人咋舌的創作力。《光》和《無聲雨》雖都是十多分鐘的小品,卻是他不到一年內的第四、五個創作,一如他自己所說,在金門當兵期間已累積一籮筐創作想法,唯一要做的就是退伍後一一執行。

《光》和《無聲雨》是黃翊暫時離開科技裝置、回歸肢體的創作,路線接近《浮動的房間》、《雙黃線》等作風格。兩支作品的創作初衷十分單純。《光》以社交舞(探戈)融入現代舞創作中,是黃翊版的「追憶逝水年華」。他試圖回溯最早接觸舞蹈──國標舞──的啟蒙經驗,「學跳舞是開心簡單的事,只是隨著專業要求和學習門檻提高,快樂也愈來愈少,變得很奢侈。我希望用社交舞讓舞者感覺回到只是聽著音樂踩舞步的開心。」當然,不只跳的人開心,也希望看的人感受那份快樂,屆時舞台將營造出華麗繽紛的燈光,讓台上台下渲染那份簡單的快樂。

《無聲雨》是一支四人舞,質地安靜內斂,動作的細膩度猶如觀看小津安二郎或侯孝賢電影──若說舞者的接觸是話語,這支作品中的語言,往往看似不經意,箇中情緒卻千迴百轉,欲言又止,言盡而情未盡。我會建議入場觀眾設法讓自己看清雙人舞的動作細節,因為你會看見舞者咫尺互動的兩雙手臂、一個錯身間,彷彿有無盡的絲線從他們身上長出、纏繞彼此……

「某些人跟人之間的訊息傳遞不是靠語言或文字,而是用眼神或手勢,或是同時間做某事就了解對方心意。這是《無聲雨》的主要元素。」黃翊笑了笑,「我喜歡兩人輕聲說話,喜歡兩人間秘密的交換。」就像雨彷彿無聲,靜心聽,雨滴落的聲響其實穿透明晰,飽含張力。

 一個藍色的地方:挑戰大峽谷級旋律

關於《一個藍色的地方》,編舞家本人的表述是,這支舞起於去年紐約,某個徹夜未眠的夜晚,獨自在頂樓任思緒流轉終夜,面對說不清也理不明的紛亂,卻在墨黑夜色漸次褪去的狼狗時刻(Blue Hour),讓他看見遠離塵囂的美麗與安靜。《一個藍色的地方》說的其實是過程,關於一個人如何從漆黑長夜走向一個乾淨明亮的地方。

不過觀者千萬別被這段作者自道綁住。被視為國內最擅長「對付」音樂的編舞家鄭宗龍,挑戰過麥可戈登(Michael Gordon)的極簡,也曾一支舞一口氣處理十二支來自世界各地的曲目,這次,他給自己設下的關是「沒有音樂」。「我嚇死了,你看我以前音樂這麼重,音樂給我風景,給我一個顏色,幫助我做很多東西,可是沒有了。就這樣安安靜靜的身體,我一開始不知道怎麼辦。」

「後來我覺得,音樂要從我身體裡面來。節奏感、律動、呼吸……這些感覺必須從我身上賦予出去,再把它們換回來。」

沒有音樂其實只說了一半,也只是鄭宗龍給自己找的「麻煩」的一半。沒有音樂的舞到了後半,一支John Tavener的樂曲像是隱匿在身軀深處的一根弦,穿出身體、刺破空氣。大提琴的昂揚和交響樂團擦出極致的情緒張力,從無聲到厚重,反差強大的聽覺空間,難度之高,彷彿看著編舞家和舞者們站上懸崖,那還不是普通的懸崖,是大峽谷……

儘管如此,鄭宗龍以亂針織錦的功力把這支廿分鐘的舞編得極美。這支舞值得你睜大眼睛,追究編舞家如何一針針刺出舞蹈與音樂的離合。騷動中癲狂,癲狂中冷靜,一個乾淨明亮的地方,終在狂亂之後,水落石出。

BOX:現代舞中的現代音樂

在台灣,看現代舞經常是滿足樂迷與舞迷「一魚兩吃」的聆賞方式。相較於古典音樂可經由大量、經常性的演奏會曝光,現代音樂在台灣露臉的機會實在不多,幸好,我們還有編舞家們補足這一塊聽覺的欠缺。

由於創作需要,台灣編舞家多有一套自己的音樂庫,其中不乏大量當代(當紅)作曲家的作品,例如,林懷民在《屋漏痕》中使用歐洲受矚目的日本作曲家細川俊夫的作品,許芳宜在《生身不息》中用了德國極簡作曲家Max Richter創作,而Philip Glass、Steve Reich、Arvo Pärt等大師更是國內外編舞家屢愛屢用的經典選擇。

此次春鬥也可滿足現代音樂嘗鮮者的需求,行家秘訣是,觀賞演出前不妨先在家聽聽編舞家使用的音樂,到演出現場時可稍有餘裕關注編舞家、舞者對音樂的感受是否和你相近──不過,這種行家級欣賞要付出的代價是,你可能犧牲了進劇場後被音樂和舞蹈撞擊的刺激新奇感受。

這次春鬥使用的音樂有──算了,我還是賣個關子,不給詳細曲目,不過作曲家都出現在文章中了,猜猜看,三位編舞家各自選用的,是哪個作曲家的哪些作品?

(本文為原版。刪節版本載於2013.3月號PAR表演藝術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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