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變

文字: 周力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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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變》是劇作家何偉康先生1994年獲得文建會首獎的劇本,四年後於國家戲劇院上演,劇本由書林出版社經銷。日前我遇見書林出版社蘇恆隆經理時,他提到了這個劇本,問我與何老師的結識。他發現我在新書《創作之旅:背包客劇團劇本集》的序中,感謝了何老師。
 
收錄於我新書中的劇本《星期一的京奧之旅》,創作源起於八年前的北京旅行。當時,我把北京旅行的計畫告訴何老師,他與師母便很熱心地托當地的朋友羅晟先生,為我安排住宿與接送。到了北京後,與羅晟閒話家常,很自然地聊起了何老師。羅晟隨口問我何老師的上課情形,我說我不知道,並向他解釋:「嚴格說來,我不是何老師的學生。我沒上過他的課。我的研究所同學瑋廉、孟芬才是他的學生,我是跟著他們一起叫他『何老師』。也是因為瑋廉和孟芬,我才聽說他、認識他的。」後來,這番話傳到何老師耳裡,他很介意。在每年一度我們聚會的老地方珍膳園,他當著一桌子美食與眾人的面,以略帶責備的口吻,道:「力德說我不是他的老師。」急得我趕緊解釋卻又嘴笨口拙,不知如何是好。
 
珍膳園是位於忠孝東路巷弄的一家餐館,何老師喜歡在此請學生和朋友吃飯。在我心目中,他身體硬朗,為人健談,思慮細密,洞察世情。每次與他交談或聽他引經據典,總感到深受啟發,獲益良多。「與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的君,指的就是何偉康這種人吧。他通常每週二出門看電影,有一回電影散場之後和一位二十多歲的女生閒聊,一起分享電影觀後感,後來,他大方(或是大膽?)邀她到珍膳園,參與我們的年度聚會,由此可見他隨興、浪漫的一面。這點我自歎弗如,我從未在電影院中有過這等美妙的邂逅,更別說日後的相約吃飯了。但,不知是否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多年後當我寫《一個人的旅行》,我想起了這位女生,便大膽(或是大方?)以她的名字為劇中人物命名,為這場由何老師所開啟的奇緣,延續了故事。
 
何老師於2011年病逝於台北。2010年我在台東都蘭旅行,接到他的來電,問我某位師長的電話,但當時電話簿沒帶在身邊,他聞後並未多言,祝福我旅途平安,便掛了電話。這是他打給我的最後一通電話。後來得知他與那位師長有聯繫上,飯局也約成了,便慶幸自己沒誤了他的大事。2011年我到萬芳醫院加護病房探病,這是我們最後一次碰面了。望著何老師微微睜開、虛弱無力的眼睛,想起過去我們多次暢談戲劇天地、人情事理時他那雙炯炯有神的雙眼,也想起他曾意氣風發地說過,他曾在對岸舉辦的一場座談會上,用同為湖南湘潭人毛澤東的口音說:「我們要保護好得來不易的關係,如同保護好我們的眼睛珠子。」探病後不久,我的手機傳來簡訊,何老師已斂起了目光,步入永恆。
 
何老師生前念茲在茲的,便是長篇歷史小說《同光櫛照》,並立下鴻圖壯志,希望藉此弘揚中華文化,在世界佔有一席之地。他每寫完一章,便寄給包括我在內的友人們閱讀,我一旦讀畢便將心得寫下,回信給他。很可惜,在他去世之前,《同光櫛照》並未完成,也沒有出版。他的自我要求高,稿子不修到令他滿意,是絕對不會罷休的,為此,這部小說才曠日廢時,耗盡了體力與心血。劇本《皇帝變》只是這部長篇的一部分,甚至是一小部分,但光是如此,份量與質量也很驚人了。2005年,《皇帝變》曾到上海演出,對岸對劇名有意見──似乎有種改朝換代的暗示與託意──便改名為《李亞子》,劇中主角後唐莊宗李存勗的小名。後來何老師忿忿不平地告訴我:「改這劇名,像在割我的肉!」我認為,雖然歷史劇是對岸的戲劇強項,相關的作品浩如煙海,但如果不嫌武斷的話,我幾乎可以斷言對岸寫不出《皇帝變》這種劇本,更寫不出《同光櫛照》這等小說。
 
簡言之,要寫好這樣的劇本與小說,作者必須能夠進出史料、博覽群書、駕馭語言,三者缺一不可。進入史料,蒐集與掌握每一個過往的環節,即非易事,同樣需要下功夫的是走出史料,以宏觀的角度、現代的觀點詮釋史實,從影響歷史生成與走向的千絲萬縷中找到創作的切入點。除此之外,語言的表現力至關重要,否則再好的題材與故事都會寫死。我不會說《皇帝變》是個十全十美、毫無缺點的劇本,但在我所讀過的歷史劇本中,《皇帝變》有可能(我只是說有可能)是在這三方面掌握得最出色的。舉例而言,劇中有個滑稽官員鏡新磨,以半開玩笑半認真的語言策略,周旋於皇帝李存勗的喜怒無常之間。有一次他在李存勗面前透露老百姓的心聲,說:新磨:

成平十要,一選舉、二德行、三實邊、四治河、五用兵、六課徵、七修造、八屯墾、九製制、十通商。頭一個字連起來唸就是:選德實治用,課修屯製通。現在洛陽城裡,人人都唸;唸得可溜了。選的屎來用,狗屁都不通。

存勗:

怎麼不通?

新磨:
通,通!不管怎麼不通,有錢就通。

 
另一段精采的語言出現在皇帝李存勗與老臣郭崇韜之間。郭崇韜擔憂皇帝身邊小人太多,遲早出事,皇帝也知道郭在擔憂,知道他在期待一國之君能剷除身邊佞臣,例如史彥瓊。

存勗:

我們常年露天席地,盔甲裡面全是蝨子,今日拼完了, 只剩口氣,天一亮,又拼明天。你記得嗎,有回,在蘆葦地裡,你睡著了,一條蛇鑽到你褲襠裡。

 
崇韜:
幸而皇上在場。
 
存勗:
我摘根蘆桿,輕輕撥弄,牠扭頭出溜,從褲腳那頭跑了。這會,你醒了,蹦起來大喊著,嚇,那是條蛇。
 
崇韜:
皇上救臣一命,恩同再造。
 
存勗:
史彥瓊這種人,已經上了身,可別嚇到牠。


崇韜:
皇上,請不要在褲襠裡養蛇。
 
存勗:
做皇上,有許多種,養蛇的本事,各有不同。你放心, 我不會讓他們咬到你,我是玩蛇的祖宗。……
 
如果作者不懂得駕馭語言,便寫不出這些台詞。但,文字技巧再高明,萬一沒有挖出史料,找到李郭關係及其軼事,也玩不出「蛇」的梗來。這就是我所謂的三者缺一不可。以古鑑今,「有錢就通」的現實、「在褲襠裡養蛇」的國君,似乎仍是當前政壇的寫照。喜歡點評古今人物的何老師,如能活到今日,看見台灣正值亂象變局而改朝換代之際,想必自有一番喟嘆與笑罵吧。「選的屎來用,狗屁都不通。」多少政治人物希冀政權永續,如同李存勗期望他的「同光」朝廷能夠「與光同塵」,但終因無法適任、坐上難以勝任的位置、民怨沸騰而毀於一旦、土崩瓦解。

 
何老師曾以「廣泛閱讀」期勉於我,這四個字不但用來自我砥礪,更列入我的教學內容。當我有機會站在學生面前上劇本課時,我便將何老師所提醒我的提醒同學:不要只讀自己喜好的某一類書,而是要更寬廣的接觸,博覽且觸類旁通。我想,何偉康是不是我的老師,不待多言了。
 
新年之初遙想往事,哲人日已遠,典型在夙昔。何老師的一身傲骨與凜然正氣,他所揮就的劇本與未完的小說,在他仙逝四年多後,至今仍令我欽佩與感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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