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種注視《夜奔》

文字:echocd
網站:臺下人語
團體:狂想劇場
時間:2015/8/22 14:30
地點:國光劇場

未命名
詩人楊牧寫過一首現代詩〈林沖夜奔〉,副標題作「聲音的戲劇」,詩分四折,試擬一人亡命途中的心聲,但用風、雪、山神、林沖等角色,從滄州道到野豬林,再投奔梁山路途中,不停變換視角。學者劉龍勳評論時特別點出:「在整個夜奔的全部過程當中,實在沒有任何一個角色,能夠靜觀整個事件的發展以至於結束,除非是林沖本人,或者是超乎自然的神靈。……楊牧此詩除了擁有傳統〈夜奔〉戲的神靈外,還出現了風、雪等聲音,形成了一大群的合唱團,這群合唱團的地位與功用,大致就等於古代希臘悲劇裡的合唱隊。」此詩評啟發我們解讀狂想劇場《夜奔》的靈感,傳統〈夜奔〉崑劇折子戲,僅林沖本人自說自唱,並無其他人在場作為對照,狂想劇場由此出發,加上紅拂女夜奔李靖故事,形成「雙夜奔」,也創造別於原人物的他者「一種注視」。

戲由一名身著時裝的男人(韋以丞飾)開場,講述他大學畢業典禮後上山遇險經驗,隨著記憶逐漸推遠,說話人卻不確定所說真實性究竟為何,這時一女子(朱勝麗飾)出現,明確指他「殺了人了」,兩人開始往來質疑交辯。反過來,當朱所飾時裝女子在陳述時,也出現韋以丞飾演的男子對她的遲疑指點再三。這兩個人物在彼此不具關係前提下(如他不是她的李靖,她不是他的林娘子),可視為自我內心的反詰與所做之事的目擊者,比起崑劇〈夜奔〉第一人稱敘述,多了幾分客觀。

人物之間的「一種注視」,使敘事複雜化了,不再只有主觀看法,差別在於提問的深淺程度。當女子注視男子時,總流露洞燭機先、篤定自信甚至咄咄逼人態度,類似傳說全知的「智慧老人」、或章回小說敘述者形象,令後者無所隱藏。而男子反觀女子,則不如是犀利針貶,只一派嘻皮笑臉輕鬆自在,即便對方可能做了不堪之事。這點差異或許與兩位演員藝術養成背景有關,朱勝麗為傳統京劇出身,攻花旦,京劇表演講究四功五法,不論各行當均需遵從並不間斷演練以達熟爛,那「基本公式」由演員外在肢體雕塑起,接著人物塑造或戲才會成形,是非常嚴謹的規範。韋以丞是現代戲劇演員,戲劇要求從人物內心、探討動機開始,深入思考「為什麼」而說、而動。所以在此戲的舞臺上,前者表演顯得說一是一不容反駁(如京劇一招一式就這樣比劃,無須懷疑),後者是生活化的舉手投足,沒什麼不可拆解、沒有畢露「智慧」鋒芒,於是同樣他者注視,女人的氣勢要比男人來得強盛。

小說戲曲裡林沖、紅拂女出奔原因,莫不有個明確憤怒來源,激使他們不得不然,但本戲的「憤怒端點」卻模糊淡化:林沖要逃,可能是他殺了人,至於殺人動機則不明;紅拂出走,也許是「跨出宅女天地,看一看花花世界」,不再是強烈否定A去就B的選擇,根本連原本寄託希望的目標──水滸梁山或良人(指李靖)也失去準頭,前途充滿疑問,猶如小說《傷心咖啡店之歌》,主角馬蒂表示自己問題在沒有愛,沒有夢,找不到方向。面對生命茫然只會逃避。但朋友岢海安回答「那是因為妳確實知道妳不想做什麼」。回頭看本戲人物,不要的十分確定,但要什麼竟茫然未知,在揮別過去和惶惑未來間,徒剩下中間過程「奔走」最為明確,即使退後無路前方渺茫。

不知道要什麼,只知道不要的,很像現代人的寫照。當今社會開放,不像古代單一體制封閉環境是個明確對象供突破反抗,也許巨大的自由正是人之徬徨所在,太不著邊際反而無從施力起,能做的就是走出去,比方旅行,好像那樣就能帶來全新自己。是以編劇將林沖和紅拂的前因後果皆淡化掉後,彷彿現代一則寓言,也因林沖、紅拂毅然決然的行動,正是現實遭遇困頓的男人女人所羨,古典人物遂變成理想典範──人都想追求更好的自我,儘管那古典本身也有掙脫不開的生命難題就是了。

香港藝術團體進念.二十面體「實驗中國」系列中,亦以崑劇〈夜奔〉為底改編成同名之作,藉一名安靜的檢場人,觀察臺上演員文武場樂師的工作,他有時也成舞臺「一角」而被觀看。另外導演運用投影技術映現表演、體制、環境等諸多問題,企圖喚醒觀眾自覺思考,然問題太多,更可能造成被淹沒的反效果,就如張愛玲說的「時代是這麼沉重,不容那麼容易就大徹大悟。」。狂想劇場把小說戲曲拆解成片段,視角由一而二的增疊,傳統身段一招一式被假想成108種轉身方式,一轉身、身份即變,誠然是觀看古典作品,也更貼近我們潛意識的角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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