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棣《丈夫的一千零一夜》

文字: 于善祿
網站: LULUSHARP

時間:2013年10月5日,週六14:30
地點:國家戲劇院實驗劇場
導演:王小棣
獨角戲演員:黃宇琳

距離上一次看王小棣導演劇場作品,應該已經有二十年了,那也是一齣單人表演──李小平的《武惡》,在民生社區的民心劇場。當年試圖將該場地經營成可以有經常性、固定演出的社區劇場,這應該是當年對於「社區劇場」的觀念,其實比較像是近年來政府文化部門和劇場界茲茲在念的「定目劇場」,然而,在我印象之中,民心劇場似乎沒有經營多久,就停掉了,壯志未酬。

二十年後,在兩廳院的策劃之下,促成王小棣重返小劇場擔任導演,由京劇青壯派名旦演員黃宇琳挑戰單人表演,演出《丈夫的一千零一夜》,全長兩小時,沒有中場休息。這應該是兩廳院繼兩年前,邀請蔡明亮重返小劇場,和李康生、陸奕靜、楊貴媚攜手合作,推出三齣單人表演以來,第二次的創意企劃,而且看起來都頗具深義,讓這些資深影劇導演,重返劇場娘家,而且都是採取單人表演的形式,讓這些作品可以徹底發揮演員魅力,不至於被導演光環所掩蓋,不禁令人好奇與期待下一次的企劃組合。

《丈夫的一千零一夜》從百年來幾位女性角色及歷史人物的妻子視角,訴說對於國家、國旗、國籍、國歌、身分認同等的小人物心聲,劇中角色面對時局情勢所迫,多半都要做出迫不得已的抉擇,而當代人的處境,有很大成份就是這些抉擇的結果,這是當代台灣與台灣人所面臨的狀態,這也是英文劇名The Unavoidable Republic的指涉,「無可迴避」所總合而成的共和國。(雖然節目單〈導演的話〉有其理由與說法:「英文名稱The Unavoidable Republic,隱含了一種把『民國』(或共和國)當作迎面而來的氣壓、冰山、或巨大船艦的意圖,希望把『民國』跟土地的關係鬆綁,而把它轉化成一種時代方舟的意像,在人類文明中航行,緩緩地航向每一個聚落,每一個王朝。」)

黃宇琳在劇中飾演了許多角色:阿三的母親(陳玉輝的高祖母)、張滕玲、張滕玲的外婆、張滕玲的姑姑、陳玉揮的外婆、林朝棟的妻子楊氏。幾代歷史與虛構的女性人物,串連起百多年來在台灣留下足跡和血汗的動人故事,「她們的故事」反映了一頁頁驚心動魄的歷史,這本史冊一路寫來,血跡斑斑,眾聲喧嘩,多元話語交匯。

如果在看完《丈夫的一千零一夜》的演出之後,拿出一張白紙,依照劇中出現及提到的相關人物,大致可以畫出一張縱跨六個世代的系譜表,上溯至1880年代清法戰爭,繼而清末黃花崗之役(1911),繼而日本侵略中國,包括成立東北偽滿傀儡政權(1932-1945),以及中日八年戰爭(1937-1945),最後則是當代台灣內部的民眾抗議與警察維安;這些年代都是戰爭、兵荒馬亂或動盪不安的時刻,刻意讓劇中的小人物處於這樣的躁動情境,看他們如何抉擇,以及抉擇後的結果,「現在」就是這些歷史抉擇的總合結果,無可迴避,也無法逃避。

整個故事從一名執行維安勤務工作的小警察陳玉輝說起,他在執勤的過程中,搶下了抗議民眾所持的國旗,沒想到此一舉動卻引來軒然大波,陳玉輝遭受很大的輿論壓力,並將此壓力所造成的煩悶情緒帶回家中,而導致已有兩個月身孕的陳妻張滕玲亦深受影響,兩人起了不小的口角與打罵衝突,玉輝甚至脫口而罵出「外省豬」,陳妻甚至爬上陽台要鬧自殺。在這過程之中,夫妻倆的父親分別前後打電話到家中來關心,滕玲的外婆和姑姑還親自上門來一探究竟,滕玲的父親甚至還上了新聞媒體,大聲斥責政府相關部門的不作為,卻讓玉輝承受所有的指責。

值得注意的是,滕玲的外婆和姑姑親自來訪,主要目的當然是勸慰玉輝想開點,而且都不約而同說起了家族成員的痛苦往事──外婆說的是東北在日偽滿治下,二叔被日本兵刺破嘴巴,刺斷舌頭,滿臉是血的事;而姑姑說的則是祖母被八個日本兵輪暴的慘事,更悲慘的是,姑姑正是那次輪暴的不堪結果,這也使得她一輩子不婚不生。可以看得出來,滕玲的家族苦難幾乎都和日本、八年抗戰、逃難、顛沛流離有關;祖母後來跟了一名來自四川的小兵,很不容易才逃到了台灣,這也使得滕玲的父親自以為是四川人,但事實上他們是山東人,姑姑就說得一口山東話,且潑辣、豪爽、坦直的個性也是山東悍妞的樣兒。

那麼,玉輝這邊的家族故事又如何呢?他除了有一位樂天知命、充滿泰雅先民智慧的外婆(但外婆似乎在來找玉輝的城市交通混亂中迷路了),他的祖父阿三,曾在黃花崗之役義助過革命黨人,並將志士林覺民寫給雙親及愛妻意映的遺書,輾轉而安全地護送到他們手上,事後阿三遷台,才得以維護及延續陳家血脈;所以當玉輝因口角而怒罵滕玲一家「外省豬」之時,滕玲立刻回敬「那你的祖父還和豬去搞革命」,真可說是五十步笑百步。

從一個基層小警察,牽引出兩個家族近百年的苦難,而這些苦難全都肇因於時代與政治的荒謬,人的生命在戰亂的摧殘之下,根本脆弱不堪,所謂的家族血脈,隨時都有可能斷了香火;話又說回來,家族香火得以傳承五、六個世代,在過去的百多年中,卻也正值兩岸情勢多變之時,時空與政治因素相互交織下,使得國旗經常易幟,身分認同經常處於不確定的危機當中,劇中透過不同角色的主述,似乎也眾聲喧嘩地呈現了當代台灣認同的紛亂狀態。這個作品既回看歷史,也觀照當下現實,具有高度的人文省思價值。

女人撐起半邊天。全戲由京劇演員黃宇琳單人演出,透過無實物的想像表演、大量適切而不搶戲的音效、燈區的轉換所界定出的戲劇故事時空,還有幾段說明時空背景的歷史紀錄片片段投影等,娓娓道出女人觀點的百年家族苦難歷史,當男人及丈夫們在外為國征戰、搞革命事業、執行勤務時,女人則在家裡維持家計,發揮強大的撫慰與安定的力量。在戲中的男人,除了滕玲的父親在怒罵政府、以紅色油漆自淋的影像片段之外,不是被提及、沒說話(如疑似執勤過當,鬱悶返家,沖澡不語的玉輝),就是黃宇琳透過無實物╱無對手戲演員的表演,所想像的對話角色,所以在內容、形式的安排設計之下,我所感受到的是女人述說故事與歷史的強大聲音,亦即「她的故事」(her story)所構建起來的海峽兩岸百年近代史(herstory)──不過,也因此,我不解為何劇名會取為《丈夫的一千零一夜》──透過黃宇琳精湛的表演,不論在造型、神情、口音、形體動作、情感等方面的揣摩、模仿與創造,每一個場上出現的女性角色都栩栩如生,這點是值得大加稱許的。另外,最後一段故事,安排黃宇琳以其最擅長的京劇表演方式,演唱出林朝棟之妻楊氏在家中男人紛紛因公而相繼身亡或失去音訊之際,得肩扛霧峰林家大計的悲痛心情,為整齣戲畫下一個心酸的句點,並引人無限惆悵,面對至今仍紛亂不堪的認同尷尬與危機,究竟如何自處?

平心而論,這個戲說的歷史故事是平易近人,而且是溫暖迷人的,從小人物看大歷史,不灑狗血,不歇斯底里,不表層搞笑,不戲耍人間,誠心看待歷史的發展與現實,溫文儒雅中帶有憂患意識,雖然導演手法較為保守老派,但不譁眾取寵,紮實、踏實地說好一個故事,這已經誠屬難得,尤其在現在的劇場界中,畢竟再眩目的形式和手段,花枝招展,燒金燒銀地灑錢,其實是救不了內容的。我很高興看到王小棣在闊別劇場二十年後,可以帶領一批年輕的劇場工作者,進出於歷史與劇場之間,豐厚其歷史人文關懷與省思,而非只有當下的扁平、淺薄與激情。

為了說明滕玲在郵局工作的角色背景,劇中出現兩大段完整的台灣郵政形象廣告影片,毫不掩飾,大剌剌地置入性行銷,頗有大陸當代商業劇場之姿。從企業贊助的角度來看,或許無可厚非,但那樣的篇幅、力道,以及介紹角色的方式,大異於其他角色,已經有點失去藝術創作的比例,過頭了,看起來是稍嫌突兀的。

戲差不多進行到近一個鐘頭左右,有觀眾似乎就因為不認同劇中呈現玉輝執勤過當及引發國旗符號認同的討論方式而離席,讓人覺得可惜。為什麼不能敞開自己,聽聽、看看別人的想法?讓自己失去與別人對話、與歷史對話、與藝術對話的機會?這似乎是這個時代,「歷史」做為一種方法的窘境,多元開放,看似每個人都可以有一套閱讀、理解、詮釋歷史的方法,但卻也造成不讀歷史、不聽他人說法的封閉狀態,開放中的封閉,何其可惜!何其荒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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