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敬大地 自然成舞 林懷民的《稻禾》故事

文字: 鄒欣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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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遊生活頻道」有幾個大廚走訪各國的美食料理節目,這些大廚在廚房浸淫多年,累積一身武藝,五星級菜色信手拈來,但在節目中,他們不再固守廚房,脫下圍裙、帶著手藝,四處尋訪未曾經手的食材,未曾聽聞的烹調方式……面對陌生,大廚每事必問,最後走進某間另一陌生廚房,將剛取得的野菜生鮮,變出在地人從未嚐過、嘖嘖稱奇的佳餚……

這些節目每每令人讚嘆:愈是技藝深厚的廚師,愈會回歸、珍惜自然、在地食材的價值,也愈發懂得臣服於自然,用簡單的調味烘托食物本然的鮮美。

之所以在寫《稻禾》時提到名廚技藝,原因在於,幾次從旁觀察林懷民編製這支新舞作,感受到的正是相近的東西。《稻禾》,這個林懷民稱之為「向土地致謝」、「與土地和解」的作品,從結構到動作、影像、聲音……舞台元素無不從對自然謙遜、順應的原則上發展出來,最終讓人看見、察覺,稻子從生長到熟成是美的;人的舞蹈動作是美的;風起風停是美的;天地偶有狂暴,偶有晴煦–活在世間,領受到的所有自然生息都美。

帶領舞者  親手收割

時間是二○一二年十一月,地點是台東池上。

清晨六點不到,雲門舞者們皆已梳洗用餐,準備從旅館出發到臨近一位葉先生的稻田。池上的第二期稻作收成差不多結束了,這裡的農夫是科學種田,以機器收割,節省人力時間,但葉先生特地留下一小片田,讓雲門舞者捲起褲管衣袖,體驗早年農人是怎麼收割的。

站在田邊,葉先生、葉太太和幾位前來幫忙的池上農人,揮舞著小鐮刀,向這群從未擔任農務的舞者示範如何以最有效率的方式割稻,如何以傳統的去榖機分離榖實和稻梗。舞者們穿著五彩繽紛的運動服,在稻穗間蹲下身子揮刀。這動作遠比想像還累,儘管熟悉身體勞動的舞者很快找到適合的節奏與力量割稻,但蹲得久了,不免汗水頻仍、直不起腰。「原來『汗滴禾下土』就是這樣!」誰忍不住脫口而出。

林懷民也一起割稻。但受過傷的腰不能久蹲,一會兒,他走上田埂,東望望,西看看。這個時節,池上已經起風,風聲時起時落,把一旁農人插上的驅鳥帶(以鮮豔帶子綁在竹竿上防止鳥類食榖)吹得鼓震作響。

他喚來幾位男舞者,拔起趨鳥帶,到一旁已收成的空地上「動一動讓我看看」。舞者們舉起高竿走動、輕揮。林懷民沉吟了半晌,讓他們把竿子擺回原處。

這頭,割稻的舞者們汗如雨下,田裡的稻子卻還大半沒割完。葉太太以大鍋盛滿鹹湯圓,招呼眾人休息吃點心。她說,這是自古農村的傳統,秋收農忙,各戶輪流準備點心給大夥共食,吃完了,繼續幹活。

不知不覺日頭探出頭來,正午逼近,總算把一小片田的稻禾收割殆盡,幾個舞者繼續彎身撿拾沒割到或落在地上的穀粒,「現在知道一粒米都不能浪費了,農夫真的太辛苦了!」

割稻拾穗  體悟入身

讓舞者去池上一趟,體驗農夫彎腰折服大地的姿態,這「田野調查」不禁教人想起七○年代,林懷民要《薪傳》舞者在新店溪畔臥石、爬石、搬石,從動作喚醒體內久遠先祖傳承的記憶:渡海來台、胼手胝足、迎生送死、一石一磚疊出第一間家屋……

《薪傳》的舞者記住了石頭重量帶來沉甸甸的身體感,《稻禾》呢?林懷民要舞者從池上經驗抓取什麼?

彎腰、蹲低下盤,對雲門舞者不是難事–他們每天在排練場反覆操練的就是如何讓身體「扎根」,從這扎根中長出不同於西方舞蹈的肢體語彙。在田裡以下半身為重心行動,就有點尋根溯源的意思了;雲門舞者學武術、內家拳,這些防衛功夫最早是農村子弟發展來強身禦敵的,而哪個農人蹲不下身子?

但照例,林懷民不多做解釋,面對還在進行中的創作,他只揮揮手,「很可怕的,我還不知道怎麼做!」

順應自然  舞亦自然

時間倏忽來到今年五月。到了雲門排練場,剛結束國外巡演的舞者重新展開《稻禾》的工作。排練場上的林懷民心情極好,抓起一張白紙,大筆一揮寫下「土」、「風」、「花粉」(還分雙人舞、群舞)、「日光」、「火」、「水」等字。這是《稻禾》的全部段落,林懷民說,就讓舞跟著陽光、空氣、水等自然元素走。順應自然,其他發展也就「自然」了。

不像《薪傳》,從各段內容到舞者動作,猶有戲劇性的情節和身段,《稻禾》更像一闕典雅的田園詩,藉由舞者、影像和聲音織就一幅四季更迭的流動風景。影像是張浩然蹲點池上兩年的素材,再經王奕盛後製剪輯而成,撲天蓋地的視覺中,池上的風聲不曾稍歇,有時客家歌謠、卡拉絲的《諾瑪》更乘風扶搖直上,卻無損於「自然」,成為恰到好處的提味。被這片視覺聽覺裹覆的舞者,不再披上顏色深重的藍衫寬褲,鵝黃嫩綠的洋裝、牛仔褲和T恤,宣告即使在今天,人毋須標榜懷舊姿態,依舊能躺回自然的懷抱,隨自然天地原本的脈動,感受生命的起承轉合。

「這裡面是拿稻子的生命旅程講人的生老病死,講破壞與重建、戰爭與和平,這些東西。不是有情節的故事,(人與自然)好像是兩個平行線。觀眾可當成組曲來看,也可以每個段落拆開來單獨看,但裡面又有東西在貫串。總是有風和水,從頭到尾。」

林懷民望著台上黃珮華與蔡銘元名為〈花粉〉的雙人舞,他開玩笑地說,本來要叫「交配」,可是舞者不肯。那段從兩人腳底互相試探開始的舞姿,說性感,不如說有種凌駕於慾念之上,徹骨的纏綿。「這段非常美非常美,性真的是最美的事。」他輕聲說。

編舞編了四十年,面對「自然」(此自然既指外在環境的,也是創作和美學的),林懷民的態度早在近年作品流露。《聽河》時,他將河川洶湧的力量搬上舞台;到《屋漏痕》,書法系列以來對身體美學的持續探索,進化成物我冥合的意境展現。經歷這些創作階段,林懷民的回歸自然,就像名廚端出一碗時令青蔬佐上幾滴初榨橄欖油,是自信,也是謙卑–對偉大創作者「土地」的謙卑。

(原載於2013.10 PAR表演藝術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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