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空間,我說的其實是……

文字: 于善祿
網站: LULUSHARP

小時候,住在一條「違章建築」錯落林立的艋舺巷弄裡,短短一百多公尺的兩側,住了幾十戶、近千人,有點像是個大雜院,街頭巷尾,幾乎無不相識,只是熟或不熟而已;除了各級學生、上班族之外,我的這些鄰居們,有賣豆花的、賣蒜頭的、賣當歸土虱的、賣抹布及毛巾的、賣玉蘭花的、開雜貨店的、開理髮廳的、開麵攤的、開計程車的、修理舊家電的等等,住著各式的社會基層雜工,我經常可以看到他們備料或工作的情形,有時也會因為幫點小忙而得到一些獎賞,讓我早就見識到為生活打拼的勞動群像,以及淳樸深厚的人情味。

在巷子的中段,有一棟廢棄多時的兩層樓紅磚建築,原本應該是小型的五金加工廠,有時可以從一些磚牆的縫隙中,看到銹蝕的廠房鋼骨結構,和一些早已報廢的機具,但更多時候,看到的都是荒煙蔓草、傾頹牆垣的破落景像,再加上其褐銹的大門常年深鎖,百分之八、九十以上的廠房空間黑森森的,我們總是將其視為不那麼像鬼屋的神秘空間,偶爾在元宵節(可以提手作的奶粉罐燈籠,年紀大一點的孩童,會用課桌椅和沾油布,做成火把)、中秋節(而且要月亮又圓又大的時候),約好一定的時間,七、八個小孩,翻過磚牆,進去裡頭探險;通常都只能發現死老鼠的蹤跡,更多的是,在「探險」過程中,製造一些效果,自己嚇自己。

我們也會把探險空間走出巷子,擴及鄰近的街區、校園、公園、鐵支路邊、大水溝旁,最遠走到(有時候是穿溜冰鞋溜去)西門町、植物園、青年公園、南機場、東園街,當時有零星的建築工地,會將紅磚及磁磚放在工地旁,調皮的我們有時會去偷一點來玩,像是疊疊樂,或是在騎樓玩磁磚骨牌;在臺北市的城市建設與經濟發展過程中,自然也混雜了我們少不更事的童年。

尤其是這一帶的廟宇和戲院,像是龍山寺、廣照宮、祖師廟、復興戲院、大勝戲院、艋舺戲院、大觀戲院、愛國戲院等,這些戲院都早已停業多年,但早期在方圓一公里之內,就有這麼多家電影院(更不用說那時的西門町,林立著比現在還多的電影院),可以證明1960年代至1980年代,民眾對於電影娛樂的喜好及依賴,而廟埕則常常會有歌仔戲、布袋戲、電影可以看,還可以吃、可以玩,因為每有這樣的場合,肯定就是某位神明的聖誕,總是會吸引各式小販前來擺攤做生意,烤香腸的、煮發粉砂糖水的、紙網撈小魚的、打彈台的、空氣槍射汽球的、賣枝仔冰的等等,戲台上演得熱鬧,戲台下吃、玩得開心,所有人都高興。

在臺北城西南邊的新店溪河套地區,有我一整個童年的城市探險與戲耍的空間,北到西門町、後火車站,東到植物園、小南門,南到青年公園、馬場町紀念公園(小時候根本不知道那地方與白色恐怖之間的關係,那地方對我來說,就是騎馬場和放風箏的河濱公園),西到華江橋、光復橋的河濱,這裡有我的老家、就讀的中小學、一堆的同學及朋友、生活所需、宗教信仰、文化娛樂、情感所繫、懷舊記憶的基點,就是我所以為的世界中心;和近年因為電影《艋舺》所帶起的文創風與老街小吃觀光化,所塑造出來的艋舺樣貌與形象,還是有許多的不同。

有將近二十幾年的時間(1990年代至2000年代),我的故鄉艋舺幾乎被遺忘在臺北城市的發展歷程之外,在這一段時間,我則是因為求學與當兵的關係,待過北投、新莊、關渡、鳳山等地,最後落足在雙和地區,但是艋舺就像是個磁核心一樣,我不管到多遠的地方,總會懷想著那裡的生活、人情、味道與記憶,總會回到那個熟悉的巷弄空間,就像回到母親的懷抱裡一般,艋舺在歷史上是臺北市開墾發展的起始點,她也是我成長經驗與性格形塑的情感空間。

一直以來,這裡都有許多的劇團與表演空間,紛紛(或者曾經)在此附近落足開展,像是河床劇團、黑眼睛跨劇團(這兩個劇團已經搬到善導寺站附近的藝響空間了)、莫比斯圓環創作公社(已經搬到板橋四三五藝文特區)、曉劇場、萬華劇團、水面上與水面下劇場、綠光劇團、紙風車劇團、如果兒童劇團、圓場、藝百廈、中山堂、貳拾陸巷、牯嶺街小劇場、糖廍文化園區,甚至稍遠一點,還有南海劇場、國家兩廳院、寶藏巖國際藝術村、水源劇場、文山劇場、華山1914文化創意產業園區等,如果再加上書店、文教群聚的臺北城南,算是劇場藝文空間密集的地區,而這些就是我的日常出沒之地。

好像有人說過,看一個人的藏書,就可以看出這個人的性格樣貌,對我來說,也許還可以再加上空間文化及其情感記憶的薰陶;而從我看戲以來,也一直對於表演空間與戲劇創作之間的多種可能性,充滿好奇,每每期待著,看看創作者又要帶著我到什麼樣的街區空間,又或者要在作品中,引領我到什麼樣的藝術想像世界。

這十幾年來,我更有機會到若干亞洲城市去走動,觀賞表演,最常做的其實是當個無目的性的城市街道與巷弄的漫遊者,以往還會帶著地圖,鎖定地標,排好行程,一點一點地攻城略地;不過,越來越把地圖忽略,頂多只是在前一晚,於下榻的房間裡,將大致的方向及路線看個大概,剩下的則是憑著感覺走,讓迷路或繞路也成為漫遊的一部分,偶有驚喜與發現,那正是身為旅人的小確幸;而最有趣的應該是,在不同的城市中漫遊,去細細體會空間紋理與文化,及當地生活與人情之間的地方特色,這對我進一步理解當地的戲劇創作,有很重要的作用。空間對我而言,就和時間及歷史一樣,是自我定位與身份認同很重要的存在座標,在空間裡,我探險,我駐留,我感受,全身心地沉浸與徜徉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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